她的爱情
1
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还是大学生。大四的时候，她去参加中学时一个女同学的婚礼。
婚礼举办的不是很隆重，在一个比较偏僻的小酒店，可是前来祝贺的人却不少。致辞的时候新郎新娘站在台上笑得很开心。女同学不是很漂亮，但是看的出新郎很爱她。那时的她看着这样喜气洋洋的场面，想，这就是幸福了吧。她是一个很简单的女孩。没有太多复杂的思想。她的一辈子的梦想就是找一个好好爱她的人，过完一生。
吃饭的时候新娘新郎来敬酒。大家都客客气气地说着祝福的话，可是坐在她身旁的男人突然站了起来。男人很奇怪，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喜悦。他薄薄的嘴唇颤抖着，眼睛直钩钩地盯着新郎。他的年纪不算大，看起来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但是她却觉得他的眼神中充满了与年龄不相符的绝望。她有些疑惑。
男人站了五分多钟左右，还是没有坐下的意思，只是看着新郎。终于，几乎所有宾客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大家都停止了吃饭、喝酒、说话，疑惑地看着他。新郎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但旋即恢复了。他只是笑着放开了紧握新娘的手，然后走到了站着的男人身边，轻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来也奇怪，就像是解开了什么封印一样，在新郎手掌落下又抬起的瞬间，那个男人颓然地坐下了。
此后婚礼一直正常进行着。直到离开，那个男人再没有失态过。
2
第二次见到他时她已经工作。在一家杂志社做编辑。
拿薪水的第一个晚上，她加完班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想要轻松一下，便进了公司附近一家新开的酒吧。
酒吧里灯光打得很暗，她随便找了一个人比较少的地方坐下，点了一杯冰柠檬水。这是她第一次到这样的娱乐场所。她一直是一个比较保守的女孩。
音乐响起，疯狂而激烈。她饶有兴趣地看着舞池中不停跳动的人群。她看见一些身材很好的女人，涂抹着浓妆，顶着色彩斑斓的头发激烈地扭动着身躯。还有一些打着耳孔的男人，头发长长的或是在后脑扎成一束或是披散着，胳膊和腿像抽筋似的抖动着。她想，确实跟我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边看边慢慢地喝完了饮料。然后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可是这时激烈音乐突然停了下来，灯光全灭。跟着，人群也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她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在黑暗中有些不知所措。
大约一、两分钟后，一阵悠扬的钢琴声传了出来。灯光亮了，但是集中在一个方向。酒吧的一角，一架钢琴斜立着。一个男人坐在那里。投入地弹着。
陌生的旋律，但是却能扣动人心。然后，男人低低地唱：
你就这样离开 轻易放开 说不要束缚着的爱 在风中腐坏……
从此记不起来 承诺回归大海……
她听得有些昏眩。男人的声音沉沉的、涩涩的，每句话的最后一字都似在抽噎。她想，原来“如泣如诉”不是只能形容女子的声音的。幽怨，缠绵，都在这个男人口中表现的淋漓尽致了。
男人唱完。人群中立刻响起了一阵排山倒海的掌声。她看见很多女孩子都在发疯似的叫喊着一个名字，拥挤着向前想挤过人群。
琴声再次想响起。是舒缓的慢三舞曲。男人已不再唱歌，只是弹琴。人群渐渐回归平息，大家又一对对跳起了舞。只有那些狂热的女孩子还拥挤在钢琴前，向弹琴的男人送着花。
她继续向出口走去。
走过男人的身边时她突然发现，他就是婚礼上坐在她身边的那个男人。
3
她见到他的前两次，没有说过一句话。
第三次，他们结婚。
她再见到他时仍然是在酒吧里。和前一次只相隔了一个星期不到。
事实上，自从那天从酒吧出来后她的心就一直没有平静过。没来由的，她一直想着那个男人，想他在婚宴上的奇怪表现，想他的琴声，他的歌声。她并喜欢不是一个好奇的人，从小到大她从不主动去探听别人的事。但这一次她却突然对那个男人十分好奇，有一种强烈的渴望，让她想要去接近他，了解他。
于是，她周末再次来到了酒吧。她这次找了一个靠前的座位，还是要了一杯柠檬水。她想，他会出现。
接近九点，男人再次出现了。还是以悠扬的钢琴声拉开序幕，只是又换了一种陌生的曲调，一样很好听。接着是男人的声音：
我以为你听得懂 我不开口的痛 灼热的眼瞳 你说世界不同 我们的爱情不相通 天空变红 时间不动 松开双手一切成空……
她认真地听着，一字一字，一句一句，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沉迷在歌声中，体味着唱的人的悲伤、绝望。她突然想起他的嘴唇，在婚宴上颤抖着的，薄薄的，就像这歌声，那么脆弱，却美得让人怜惜。
歌声停止，和上次一样热烈的掌声，以及奋不顾身涌上前去送花的女孩。她想，接下来该是舞曲了。但正在这时，传来了男人气急败坏的声音。走开，滚，滚！接着是杯子摔碎的声音。
她惊慌极了，连忙穿入人群。她拼命向前挤去，踩了好几个人的脚，还差点推翻了几个人，但她连道歉的话都一句也没来得及说。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紧张他。
她站在了最前面。眼前的地面一片狼籍。玻璃杯的碎片，还有被打落的鲜花，零零散散一片。一个男人蹲在那堆碎片中，抱着头，露出微微颤抖的脊背。她冲上前去，拉住他，但却倒到了一边。她穿的是白色塑料凉鞋，平跟，薄薄的鞋底。一块长长的尖尖的玻璃片穿过了凉鞋鞋底，扎在了她的脚上。她没有穿丝袜。殷红的血流成一条细细的线，滴在地上。男人抬头，看见她，十分茫然，似乎完全没有印象。但是他随即看见了她脚上的血。他没说话，又看了她一眼，然后抱起她，穿过人群。
她的脚缝了四针。在医院的急诊室里，她看着医生将针穿进她的肉里，又穿出来。她感到恶心，而且非常疼痛。但是她没有叫。男人就坐在她的身旁，她看到他刻意地把头扭向一旁，不愿看见医生的动作。
从医院出来后男人依然抱着她，她的脚不能走路。他说，我送你回家。
在出租车上她提起了婚礼上的事，她说，我就坐在你旁边，你不记得了吗？男人微微闭目，眉头慢慢皱了起来，然后他睁开了眼睛。
他说，做我妻子。
4
她几乎没有考虑就嫁给了他。他们去民政局领了证，没有任何仪式，没有婚宴，没有嘉宾，但是，她心甘情愿。
她搬到了他的家里。两室一厅的房子，不是太大，没有装修，白墙水泥地，一张大大的木板床和一个写字台，还有一架破旧的钢琴，就是喜房。
她没有怨言，反而高兴。她想，一切从零开始。她要和他一起重建这个家。她想，他们会幸福的。
除了在酒吧表演外他没有其他固定的工作。表演是唯一给他带来收入的方式。他在三、四个酒吧轮流演出，每天下午四点多出门，凌晨回家。他总是很憔悴的样子，对她很冷淡。事实上，他们只有过一次性生活，在她搬来的那个晚上。好在她并不是一个追求欲望的女人，她想，他只是太累。她开始拼命工作，除了编辑外又接了两份打字的兼职。她每天都工作很长时间，很早出去，很晚回来，和他见面的时间更少了。但是她想，这样他的负担就轻了。
她是一个会替别人着想的人。只是，有时候反而善解人意的过分了。
5
她发现他在吸毒是在结婚一个月的纪念日那天。
那天下午她向杂志社请了假，将所有的工作都延迟到第二天。然后，她心情轻松地到好久没进的形象设计中心去做了头发。又去商场买了一条樱桃红色的裙子。最后买了一个大大的蛋糕。
一切完毕后，她打了一辆TAXI向家赶去。
她在车上淡淡地化了一层妆。然后，透过镜子她看到自己，小巧精致的五官，如白瓷般的皮肤，两颊因为上了胭脂又多了几分妩媚动人。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到家之后她打开房门。家里没人。他应该在家的啊，现在才三点不到，还没到他平时出去的时间啊。她很奇怪。突然，她看到厕所的门虚掩着。她走了过去，推开门。
他以一个很奇怪的姿势躺在地上。两条腿叉开着，一只胳膊压在身下，一只搭在浴缸上。头歪向一边。那一瞬间她惊呆了。她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很不吉利的想法，他死了吗？但是她随即发现他似乎只是睡着了。他的胸口还在一下一下的起伏着，呼吸十分均匀。
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叫他睡到床上去。但是他睡的很熟，完全没有反应。她想，他是真的太累了。于是，她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把他的头扶好，脚放平。想给他换一个舒服点的姿势。但是，正当她想把他搭在浴缸上的手拿下来时，她突然看到浴缸的边缘还有一样东西。一个小小的透明的袋子，里面剩了一些白白的粉末。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白粉？海洛因？可是……怎么会？他怎么会？……成千上万个问题一起蹦了出来，她感到脑中乱成一团。她想起他最近憔悴的面容。原来，他一直在吸毒。
他醒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他睁开眼睛，看见她泪流满面的脸。她一直坐在厕所的地上，直到他醒。
他知道她已经看到了一切，所以没有解释。只是静静地站起来，然后拉起她，走到卧室。过了好久，他问，你要离开吗？
你要离开吗？ 她突然猛烈地摇头，像发了疯似的。然后，她扑到他的怀里，开始大声的呜咽。她哭的时候就像个受委屈的孩子，让人心疼。他抱住她，怜惜地用手地抚摩着她的头发。她抬起头，眼睛红肿，妆也花了。她说，只要你不再吸，我们好好生活，好吗？他将脸转向一边。我有苦衷。苦衷？她再问。但是他只是轻轻地推开她，不再说话。
好。她突然笑了。那么我陪你一起吸。要死，我们一起。她拿出了在浴缸上发现的小袋子，将鼻子对准粉末就准备吸。
你疯了！他一下子冲了上来，打落了她手里的东西。他的双手用力地握住她的肩膀，她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碎了。他瞪着她，然后狠狠地叫道，我答应你，再也不吸，再也不吸可以了吧！
她虚弱地笑了。
6
时间到了炎热的七月。
他去了两个月的戒毒所，当她顶着烈日看见他慢慢地走出戒毒所时，有了两个月以来的第一次笑容。她想，他的脸色终于又开始红润了。她想，终于又可以好好生活了。
他辞去了在酒吧表演的工作。他是在那里，接触到毒品的。他利用自己弹钢琴的特长，开办了一个钢琴班，教一些十几岁的孩子弹钢琴。他们的生活虽然还有些拮据，但毕竟走上了正轨。她很开心，尽管他对她仍是很冷淡，但她有了幸福的感觉。她是一个很知足的人，从不祈求多余的快乐。而且，她早已习惯平淡。
她依旧很忙。每天在毒辣的太阳底下来来回回的跑。但是她现在忙得比较安心了。他已经彻底脱离毒品，而且离开了酒吧这样的混乱的场所。现在他是一名安分的教师。每天孩子们到家里来上课，他连家门都不用出了。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她想，一辈子也就是如此。
月底杂志社要出一个专访，关于风土人情的。社里找到她，希望她去一下皖南，写篇报道当地的稿子。她本想推辞，但是这次的酬劳十分丰厚，她犹豫了。她回到家里，把这个消息告诉他。问他，我去了你能照顾好自己吗？他点头，你需要有自己的工作。我会好好的。她笑了。
一天之后，她到了皖南。她心里惦记着他，虽然到了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却只是专心做起了采访。她想，她要快快赶完稿子，然后回家。他需要我。
第四天的晚上她就又站在了自己熟悉的城市里了。她的皖南之行比预期提早了两天完成。下机之后她先去杂志社交了稿子，领了稿酬，然后到了商场。她在品牌男装区转了又转，最终选定了一套价格不菲的西服。她想，他一定会惊喜的。他还不知道她已经回来。
到家时已经华灯初上了。她想，他现在应该正在教琴。不能打断他。她掏出钥匙轻轻地打开门。可是，并没有听见预想中的琴声。相反的，她听见他兴奋的叫声从卧室传来。她呆住了。他有外遇？她悄悄地走上前，然后一把推开卧室的门。
两具赤裸的躯体在床上纠缠着。衣服凌乱地扔在地上。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躺在床上的另一个人，是个男的。
而且，那个男的，就是她的初中女同学的丈夫。婚礼上的新郎。
7
那天晚上她一夜没睡，坐在地上听他解释。
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去世。他跟着母亲两个人过。他的母亲很凶，常常出去，有时候会带陌生男人回家，但是男人一走后心情就会极端的差，然后就打他。他七岁的时候母亲改嫁，将他一起带了过去。继父没孩子，所以对他还好。可是，他的日子刚刚好过些，继父就出车祸死了。他母亲两次成为寡妇，打击非常的大。于是天天打骂他，说他是个克星。他十二岁以前身上没一块不是青的，十二岁那年，他逃出了家。从此，他开始躲避所有的女人。
他离开家后有将近五年时间是在酒吧打工度过的。在那里他学会了弹琴，最后会自己写歌了，就靠卖唱来养活自己。也就是在那里，他认识了她同学的丈夫，何铭。何铭是个个体老板，一次到酒吧的时候正好碰到他演出，结果立刻被他的歌声吸引了，当场就给了好几百元的小费。于是，他们就这样认识了。这以后，何铭就经常到酒吧找他。带他出去玩、购物，而且经常请他去高档餐厅吃饭。渐渐的，他开始依赖何铭。跟何铭在一起的时候，他感觉特别的塌实，舒服。但是，他那时还不觉得，自己已渐渐有了同性恋的取向。直到有一天，他发高烧，睡在家里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不是不饿，是撑不起来。他当时想，自己就快要死去了。而这时，何铭来了。为他又是买药又是做好吃的。他躺在病床上看见何铭忙碌的身影，感动极了。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照顾他。于是，病好之后，他就理所当然地和他在一起了。
只是，我不知道他其实是个双性恋者。他说。他最后受不了别人的歧视的目光爱上了你的同学，然后娶了他。
她终于明白那天在婚宴上他怎么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新郎。她一直以为他爱上的是她的女同学，因为她的嫁人而难过。原来，他居然是个同性恋，是个homosexual！她觉得自己从未这样绝望过。
她爱他，从看见他站起来的那一刻起，她看见了他眼中的光，然后就爱上了他。只是那次婚宴后她本以为不会再碰到他，可是偏偏又在酒吧里见到了他。而且，还嫁给了他。明明有缘可是为什么老天爷不让他也爱上她呢？！她只是想要一个爱她的人过一辈子，即使别的什么也没有也无所谓，可是为什么这也不行呢？
她这一次没有哭，她觉得一个人伤心到了极点反而就没有眼泪了。她只是声音颤抖地问他，那你为什么要娶我？你，从来没爱过我吗？
他低下了头。过了好长时间，她觉得有一世纪，他缓缓地说，对不起，我只是想要安定的生活，想和正常人一样生活。
这样说，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对不起，我不是不想，只是……做不到……
她感觉自己的心在慢慢死去，一点一点腐烂。但是她还残存了最后一丝希望，她用尽全身力气问了下去，你肯离开他吗？不再见他？我们好好生活，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是他的回答打破了她最后的幻想，他说，发生的事情永远不会改变，我们也无法忘记。他说，何铭已经离婚了。何铭说不会再管别人说什么了，只要和我在一起。他说，你是一个好女孩，一定会找到比我更好的，好好爱你的人。他说，我们离婚吧。
她无法再说什么了。她记得曾经看过的一个关于同性恋的报道，说据统计出近三十年来唯一的一个所谓的同性恋治愈者，最后出家了。她知道，他永远也不会爱上她了。她最后说，那我们一起吃最后一顿早饭吧。
窗外，天已大亮。
8
三天后的早报
本报讯 昨日，一对夫妇被发现死在家中。其中，男死者胃中被发现大量安眠药成分，而且腹部被捅一刀。女死者心脏处叉着一把长水果刀，系流血过多而死。目前，警方已在残留的饭菜中测出大量安眠药成分。此案正在进一步审理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