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逝
(一) 慕绽阳说:他是与我几生几世纠缠不完的妖孽 那叫慕绽阳的女子沉溺在一段绝色的往事中不肯回头。她偶尔才会从那袅袅的薰香中探出身子,用她白玉石一般的手指轻点世人的浅薄,她定会说,若是那韩沉海来做此事,决不会如此不聪明。 慕绽阳只关心小镇中人们对男子的评价,末了她露一点鄙夷的笑,补充一句,若是那韩沉海怎样怎样。这习惯她已多年未改变。 于是韩沉海成了小镇中人们心底的关于神的膜拜。但在慕绽阳心底,他却不仅仅是神,他是她的血液,他是她的生命,他是她灵魂唯一的涉渎,他是与她几生几世纠缠不完的妖孽。在那一场与沉海的斗争过后,他成了她心底一个关于伤痛的永久符号。她再次走回人世,依旧是玲珑剔透的面庞,依旧是白玉兰一般挺直的身体,然而当她潜藏进往事的罅隙中残喘哭泣的时候,她心的裂纹又会再次裂开。她动也动不了,她说不出一句话,任泪盈眼睫她只在心底大喊,沉海,沉海,求你回来,只再看我一次,就一次,我就放你走! 十五年前那慕绽阳是梳两条油亮辫子、念新式学堂的女学生。她穿蓝布长裙,黑色方头皮鞋,一手提裙摆,一手怀抱新诗,似小鹿一般快乐地奔跑,她头上的白发卡像只白蝴蝶,随她一道翩翩起舞。慕绽阳眼如秋水,黛眉朱唇,挺直鼻梁,玲珑身段。韩沉海第一次见她就惊住,心里只得暗骂,该死的小尤物,让你美到如此,莫来害我。 韩沉海假装不屑的瞟她一眼,心却已狂跳不已,嘴上依旧说,这是几年来所写诗的一个汇总,没有出版商肯投资出版,只在朋友中传看,慕小姐可先拿走暂看,我们日后也可切磋切磋。 那日慕绽阳回家一夜未眠,终于见到韩沉海了,沉海呀!这念头已在她心底攒积了两年,自两年前读到韩沉海的诗,她就发现自己的灵魂开始变换方向。从前那十几年的生活好似白过了一般,那韩沉海告诉她新式生活的定义,教她追求自己的幸福,教她牢牢抓住自己的心。绽阳决定脱下旗装,开始迈进新式学堂,自那一刻她就在心底大喊,沉海,沉海! 她敬他为韩先生,这韩先生比她想象的更为清瘦,依旧是旧式打扮,青衫长袍,低着头匆匆地走路,不苟言笑。他眼神深刻,像什么,慕绽阳形容不出,那时她还未见过大海,她若见过,定会形容,那双眼睛如大海一般深刻。那时绽阳只觉得他藏着太多苦难,眼睛里有,嘴角有,就连他写诗用的白纸上微微用力而化开的墨迹中都有。 韩沉海的这一日,并不因见到了绝色女子慕绽阳而改变了什么,他依然痛苦,依然看不到方向。少年时残存的那一点轻狂,也早已在无奈的世俗中磨平了棱角。什么中国的新青年,新生活,这让他追求了多少年的向往,如今依旧渺远。诗集被禁,他没有一点的生活来源,满嘴的新新,他却只能依然穿旧式的长袍长衫。妹妹沉影与那慕绽阳一般的年纪,却每日像个下等人一样抹的一脸的黑灰在地里家中四处忙碌。韩沉海觉得自己真该被嘲笑,他所谓的新生活只是让这个家变的更穷更破,他还再有什么权利来写诗,写他的幻想,写生活的美好? 那时他的生活并不缺少如慕绽阳这般美丽单纯的女学生,她们所能表现出来的景仰之情,所能给予他的精神支柱,在他看来已并不重要。他也需要生存哪!韩沉海终于决定,答应富家女却云的条件,与她成婚,他即可被调往却云父亲门下的报社任主编。她曾经是他最鄙夷的那类女子,它曾经是他最不屑的那种报纸,现在他完全妥协,并且异常坚决。 因成婚一事韩沉海终日奔走于却家,深夜他归来时沉影一如既往的告诉他,那慕小姐又来看你,我已告诉她你即将结婚,她偏要说有些事情要和你当面讲清,这又是她留的一封信。 那一日韩沉海决定第二日见她,他已不能再躲避了。他拆开信来读,读后又后悔,那小女子已经疯狂了,她写,沉海,沉海,你何时肯离婚?我嫁你,我来赚钱,你可以继续写诗。沉海,沉海,我始终等你。 第二日韩沉海在家待到黄昏,那慕绽阳都未出现,而却家已经派人来喊他好几次了。他狠了狠心,轻声说一句,绽阳,我不会害你,你也莫要再纠缠。 他刚迈出家门,就有一女子睁大了眼睛定定地望着他。他心一惊,才几月有余,那慕绽阳竟已瘦成这样,双眼深陷,嘴唇黯淡,面色蜡黄。已是秋日,绽阳早换上了夹衣,蓝布长裙也变成了白色流苏裙子,她在那身衣服里显得如此可怜,身体空荡荡的,像木偶一样撑也撑不起来。 韩沉海见她这般,心早痛的不知哪里去了,先前准备好的那些叫她死心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只是轻揉着绽阳已散开的长头发,低吟着,绽阳,求你好好的,莫再这般。 那慕绽阳并不开口说话,脸颊始终挂着两行清泪,并不抹去,任它自顾自流着。沉海见她表情愈发的奇怪,并不仅仅是绝望,似包含着女子的坚强一般,那种阴柔的坚强。 沉海一把将绽阳搂进怀中说,让我们就此放手吧。这世界并不是你我所能改变的,那种新生活,我已忘掉,求你也能忘掉,我们定不能守着理想过一辈子的。 这话说完,绽阳就顺从的从沉海怀中抽出身子,又是深深的望他一眼,然后像株没有重量的木棉一样,轻晃晃地远走。 韩沉海恍惚觉得这女子不一般,他甚至有种预感,他未来十年、二十年的生活都会和这慕绽阳有关。但是那又能怎样呢?他现在是眼睁睁的看着不足二十岁的慕绽阳在失望中消瘦,他明明可以拯救可是他没有。韩沉海又开始嘲笑自己,无论是走进新生活还是堕落进旧生活,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为难,一样的痛苦。他越发的感觉自己的渺小,他甚至怀疑从前是怎样的一股力量,使他相信他可以改变整个世界。他现在才意识到,他连自己也拯救不了,他只能顺服于命运。 妻子却云虽是富家之女,可是为人谦逊,通情达理,相貌又是百里挑一。沉海知道此生已负了绽阳,断不可再害一个却云,这女子值得爱,更值得敬。婚礼那日,众多来宾中,他恍惚瞥到一个熟悉的瘦小的身影,他不敢肯定那是不是绽阳,那女孩却朝他微笑,转身又消失,鬼魅一般。若是绽阳,定是浅色衣裙,白色发卡,用手指绕着辫子,单纯的笑,那女孩却着大红色旗装,笑意深藏,意犹未尽。 大概一年以后,韩沉海再次见到绽阳,两股长辫,浅衣素裙,白蝴蝶发卡,怀里抱着书快乐地奔跑,见到沉海后停下,捂着嘴轻声地笑。绽阳好象什么也没变,可是沉海觉得她已和从前不再一样。 韩先生,为何不请我去你家做客?早就听说却云嫂子美貌又善良,你竟不肯带我去见识。绽阳依旧轻笑着说了这些话,沉海却觉得她表情奇怪。 哦,应该带你去,今天就请你来。沉海知道把这样年轻美貌的女子请到家中不合适,可绽阳的那番话让他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沉海这样将她介绍给妻却云,慕绽阳小姐,沉影的同学。 那绽阳却自己走上前去说,不,我是先认识沉海,才认识沉影的,我是他的读者。 这话说完,气氛已显尴尬,韩沉海在一旁略有不知所措的笑着,却云和绽阳却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为他再版诗集的事情,两人似乎并未在意他。 那日沉海送绽阳出门,走到人少的地方时,沉海猛然停住,一把扳过绽阳的双肩大声吼着,慕绽阳,求你不要再来祸害我,祸害却云,我请求从此以后你离我们家远远的! 绽阳似乎预料到了这一切似的,依旧得体的轻声掩面而笑。沉海这才看清,她的确是变了,她的眼里多了一丝诡谲与凶狠。她不慌不忙的说,韩先生,你可否考虑好何时离婚?现在你生活无忧,锦衣玉食,甚至再版诗集都有可能,你还留恋那却云什么?你莫不是想要霸占她的家产吧。 提到往事,那韩沉海的心顿时软了下来,绽阳,绽阳,我已不再把你当孩子,但你可否懂得人间的爱情? 我是小,我是不懂!可我知道我只愿意与你一生一世,愿意为了你而失掉一切! 韩沉海再看绽阳时,她的神情又改变了,只似那天挂着两行清泪一般绝望,摇着头不停后退,再后退。沉海第一次为她流泪了,他说,绽阳,我们不是讲好就此放手了吗?你依旧年轻漂亮,为何偏要和我纠缠?我们再不能祸害彼此了,再不能了啊! 那慕绽阳挣开沉海的手,流着泪,嘴角却依旧挂着几丝隐约的笑,韩沉海,你定会为我后悔的,你此生也走不出我慕绽阳的阴影! 韩沉海只见那尚未成年的小女孩提着裙摆,疯一般的向远处跑去。她的白色长裙子在风中飞舞了起来,两股黑色辫子似毒蛇一般,从背后绕向脖子,勒紧,勒到死。那女孩的脸上开始出现不规则的蝴蝶斑点,她依旧笑着说,沉海,沉海,我始终等你。 这大概就是韩沉海对女孩时代的慕绽阳的最后印象。他后来见到的那女子依然叫慕绽阳,但她已长大,不再美丽,不再年轻,不再穿白色的长裙快乐的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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