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我打开那个盒子,看到的是厚厚的一层面巾纸。岁月并没有冲淡一切,他们依然发出淡淡的薰衣草的香味。每一张纸上都有两种字体,一种挺拔,一种娟秀。最后的一张用红笔仔细地勾画出十一个字:我何时才能再次被你拥有。日期是2003年6月9日。
--题记
第一张;2002年9月15日
一个女生敢以这样的表情与态度与班主任说话,我真的是很佩服你,其实你不必如此倔强,他毕竟是一个老师。
我会告诉你,我从来就没有错误,即使有错误,我也不会承认,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你可能永远不会理解。
……
我叫云笑雨,十八岁,现在在市重点高中学习,那年是第一年。
我终于上高中了,这是一件使人振奋的事情。我可以坐在学校的操场上看隔壁教堂穹庐似的屋顶,我可以躺在图书馆的椅子上,让阳光洒满我的身体,温柔地临幸,伴我入睡,我可以站在种满法国梧桐的甬道里,对着地上的点点班驳光晕纯真地微笑。那是一段风华无忧的日子。在我的记忆里,永远留存着曾经的美好。我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时候,繁华破碎,所有的思维经历了一夜幻梦变得复杂。于是青春开始沦落。
时间不待我缅念过去的生活,我却一直无法忘记。多少天真的笑脸萦落在残阳的风景里,像是在回放曾经的美好。我常常坐在花圃西侧的草丛里,感受时间像流沙一样从我的指缝里溜走,最后摊开的手掌心,就只剩下现实的土垢,它们凝聚在一起,紧紧拥抱,告诉我这其中每一个分子都标榜着一个童话中的结界,承载着不同的故事与传说。因为曾经的经历造就了现在的自己。我感觉自己在一点点地长大,有一些东西也正一点点地消失,虽然我不想失去,但是它们流逝得义无返顾。
我常去校门口的Deepblue咖啡厅去喝咖啡,要刚刚煮的曼巴,浓浓的一杯,只加很少糖,有的时候苦涩更值得人去品味,我觉得甜只是一瞬间的愉悦,而“涩”却能更持久一些,无论它是否使人愉悦。
偶尔的时候,可以碰到商惠子,她并不是日本人。她姓商,名字叫惠子。她也总是自己来,选择坐在角落里,要的是蓝卡,不是曼巴,不加糖。她走过我身边时会对我微笑,我们是同学,然而,却和陌生人之间没什么两样。来自于不同的地方,没有说过一句话,然而在同一个教室里学习,容貌总是互相熟知的。我也对她微笑,然后,她会拿出面巾纸,黄色的包装,上面绘的是几米漫画,抽出一张,放在我的桌子上,再转身离开。纯白的面巾纸散发出薰衣草的香味,幽幽缠绵。我从衬衫的胸兜里拿出我的面巾纸,同样的黄色包装,同样的几米漫画,同样的牌子--心心相印。
我不知道事实上人活一世可以有几次彻底的沉沦,将所有的思维衷心于一件事情上,忘却曾经,忘却存在,甚至于忘却自己的身份。因为那一刻,我只想令自己快乐。只要选项多于两个,我的抉择便从来没有干脆过。在含糊与杂糅中一点点地拨动天平的游码,无法平衡,那么便将轻质的一方,无端地舍弃,无论舍弃的是珍珠还是翡翠。
站在未来的一个立足点上回味过去。那是一个淫雨霏霏的下午,上的是语文课,班主任就是科任。我在演草本上专心地勾画羽化瞬间的蝴蝶,飘然中彰现美感。
老师突然将课本摔在桌子上,大喊了一声,叫响了她的名字,商惠子!
她慢慢地站起来,穿着黑色的喇叭筒长裤,白色的T恤以及红色呢绒外套。微微扬起头,桀骜不驯的样子。
那个时候,我一直回头看她,一直一直。当落红坠地,当烟花散尽,当山河破碎,当残阳垂落,我可以忽视与忘记繁华风景中所有的不同寻常,惊世绝艳,却无法在那一刻将眼睛偏离寸毫。我从不理解什么是惊鸿一瞥,从来都不理解。我只是想看,也许那桀骜不驯的样子我一直看到老也不会感觉到厌烦。我以为我画的只是羽化瞬间的蝴蝶,将五彩斑斓飞扬在蓝天里,却不曾料到它连同我的思想也一同羽化,伴着爱恋与愉悦飞扬。后来我才知道,我从来没有传说中的那样传统,一见钟情在我身上发生的概率竟是如此简单。
她只是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在老师讲课的时候喝了一口水。老师申斥她的不懂礼貌,她始终将轻蔑的微笑挂在嘴角,对前者说,很平静地说,我渴了,所以我要喝水。
雨在那一刻愈发地狂骤起来。她被罚站了五分钟。坐下后,雨声覆盖了教室里的宁静,老师宣布自习。我平展开一张面巾纸,写上挺拔的字迹,叠起来,在背后写上她的名字,向后边传了过去。
等待的时间并不漫长,还是那张面巾纸,回来的时候商惠子名字的上边娟秀地写着云笑雨。
我一直都不理解,为什么下课后,她就向我要去了那张纸。她只说要销毁,后来我才知道,她说的销毁是另一种形式的尘封。假如一切事情的发生只有开始,没有结束,那么在我苍髯,在她皓首的时候,我们坐在地板上,互相数落曾几何时的幼稚与无邪。我本以为那时我已经成熟明智,可以用一句承诺锁住两颗心,三万年也不会分开,让这样的感情十八岁就注定永恒。
第四张:2002年10月21日
习惯了在糜烂中认知残酷,我以为青春可以与阳光交融,像是生命伊始的时刻,充满着勃发的希望,可是现实的残酷我仍旧习惯。
本来就是这样,也许我与你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惠子,也许宿命注定无常,所以我们必须圆滑无比,毕竟我们还要遵守规则。遵守之后,我们的命运可能就会有真正的交叉。
……
晚秋的最后一片黄叶翩然坠落,我还是孤独一个人,默默地走在路上,我不知道路的尽头通向哪里,只是走。在岔道口,借助随机的思维选择方向。总是这样,无缘无故地坐上公交车,连几路都懒得看。倚在座位上,闭起眼睛,它会把我载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一个繁华已经颓败的角落,我一路上迷失,一路上揣测,会有一瞬间的充实。
我站在终点站上,凝望面前一片清冷的陌生,不觉得紧张,只是迷茫。迈开步伐,追逐徜徉的快感,沉没在如水的人流中,踽踽独行。也许两侧华厦中的人正看着我。在我看来,他们如此伟岸,站在耸入云端的阳台上,他们微笑地看着我时刻在艰难地蠕动。
我想我真的是孤独了。记得在校园里碰到一个同学,一个初中的同学。我想只是我单方面看到他,他并没有看到我。我们擦肩而过,我很想打一声招呼,他是我初三时最好的朋友。可是他就这样过去了,我一个人在原地驻足。友谊是时间累积的见证,最后还是被时间摧毁,人的年龄在思维中却可以提升一个层次。然而,每个人做人的态度决定他的高度。在相对的比较里,他忘却了曾经的玩伴,一直向前。我不知道为什么进入高中,那些人可以骄傲无比,而只对若干人卑躬屈膝。是的,我们长大了,所以,眼睁睁地看着虚荣与欲望将纯真绞杀。
商惠子告诉我,孤独只是一种不甘于平凡的心境,其实每个人都是虚荣的,只看他的表达方式是含蓄的还是赤裸的。这个世界有伪君子是一种悲哀,他们无耻地诽谤与谰言勇敢者的奸淫掳掠,而自己在睡梦中流着口水。我希望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告诉她,我不是,我从来就不觉得自己是君子。我不懂的礼貌,同女生说话,我不会一直看她的眼睛而在象征性地眼望别处,装出一派羞涩的样子,其实我是在用余光,扫描她的三围。在这个世界里,超过36F的胸围,大抵受三级片的导演垂青,我希望你不是这样的人,但要具备这个条件。
回过来的面巾纸被团成了一团,皱巴巴的,底下写了一个大大的猪字。
那个时候,我微笑。我以为只要勇敢,便可以掌控全局,无论结局是喜是悲,我都不会付出过分的代价,那些只建立在敌人身体上的伤痛都不怪我。我是如此自信。无奈以生命中有很多意外,这些意外可以扭转乾坤,即使是认真善良的态度,同样会被颠覆的破碎不堪。后来我才知道,诸葛亮在上方谷之所以无奈,原来真的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生活一直继续,我们没有违逆正轨,所以仍然乘风破浪。我和商惠子一直用面巾纸传条,讨论薰衣草,讨论几米漫画,讨论心心相印。我想这个商家的老板一定是个商业奇才,人们说薰衣草的花语是等待爱情,配上以平凡爱情彰现伟大的几米漫画,最后是和谐浪漫的名字“心心相印”。那是一种使人上瘾的幽香,刺激人的鼻腔。多少有一点矫情,矫情的若干年后,我一闻到这种味道就会茫然心痛。
周日,我和商惠子去吃冰激凌,她说去太阳雨,我说去里斯麦加,最后我提议石头剪子布,她同意。结果我赢了,陪她去太阳雨。事实上,我们一直谁赢了,就要听从对方的处置。于是我总是赢,不是我想赢,是因为我一直运气都这么好。
吃过冰激凌,她有嚷着要炒冰。我问她是不是刚从尼日利亚回来,她否认。然后我问她,为什么吃那么多的凉食,凉食吃多了会便秘,你都够单薄的了,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会到36F的身材。商惠子摆摆手说,和你在一起,很上火,我得去去火。
我微笑地看着她用勺子舀炒冰吃,一口接着一口。她突然抬起头问我,笑雨,有一天,你会离开我,对么?
我说,是的。我不会永远在你身边,所以你要学会照顾自己。
她说,我现在很好。
我说,可是你要顾及到别人对你的感受,你不希望别人对你的印象好一点么?
商惠子放下勺子,怔怔地看着我,半晌才说,笑雨,假如我可以为了别人而改变自己,现在和我坐在一起的一定不是你。
我沉默了。追慕曾经的记忆,那些心清如水地日子不知何时偷偷隐藏。这一刻的我,像是一个失忆的人,为了找回原来而肆无忌惮,为了寻找线索而放弃拥有。这是一种达到边缘的极端,世界上注定有一些事情纵然是当事人也无可奈何。我知道自己在蜕变,在遇到商惠子之后蜕变。
第二天,她传过来一张面巾纸,从她的字里行间,我可以看到她的心灵,她同样希望快乐,她抿一下嘴唇,同样充满阳光。
我告诉她,只要我们遵守规则,以后的人生一定会有交叉。
我常常在夜里出来,站在河桥上,看着月儿明明,看着水儿清清。它们表现出绝世美好,在这美好中,我记得来时的路为玫瑰铺满,离去时荒芜得只剩下尘埃。当繁星被惨淡掩盖,流沙弥漫在整个记忆里,我一旦进入,便会痛不欲生。只可以听见曾经廉价的承诺,然后,用泪水凭吊那千疮百孔的誓言。
第二十一张:2002年12月25日
上帝刚刚出生就不耐其烦地为我们扯了红线,这样的媒人,我们有能力拒绝么?
能够拴住人心的不是上帝,假如你想逃脱,一切的命令与祈愿,就都没有意义。
……
没有意义的事情有很多,就像我曾经做的无数个假设。如果我没有考上高中,如果我没有分在六班,如果我没有遇到商惠子,也许我不会是现在这样,至少我会有一点灵性。我感觉一直麻木,可以无可无不可地接受一切。我常常将微笑挂在嘴角,在咖啡厅里淡然,在酒吧里消魂蚀骨,在饭店里凝烈。我知道自己在堕落,我从没想过去谄媚任何人,包括商惠子,我们的交谈与行动都自然而然,像是浸着水的海绵,只要挤,就一定可以挤出水来。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只把她当作一个男生,甚至于我们在一起,会有更多的话题可以讲,而彼此都不会感觉厌烦。
乌云密布,雪花在风中飞扬,在天空一阵激情热舞之后,落到地面上摔得粉碎。一个人假如经历过旷世的快乐之后,死亡固不足惜。有很多情况下,会失去生存的理由,然而不想死,所以一直在找一个借口活着,即使在事实上牵强附会同样无所谓。
商惠子从小在南方长大,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雪。她的面庞安详,眼睛却迸发出悦然的神采。
我们站在郊区的蓝景山上,对着彼此微笑。
商惠子说,感觉人就像雪花一样在尘世里漫无目的地飘摇,有风的时候,可以辉煌一阵,无风的时候便会毁灭,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气温骤降,雪花未及融化便被整体凝聚,只要一个小时,四野便会成为一片纯白的童话世界。我和商惠子坐在雪地了喝着可乐,听着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她大叫着饱了饱了,于是我们将可乐洒在雪地里,是心心相印的艺术文字,笔画流畅,比例和谐。那个时候我在想,大学毕业后,无论在我样貌有多失败,我一定和商惠子代言心心相印。
黄昏,我骑着单车,载着商惠子,在雪坷里艰难前行。我告诉她,那边的树林里有一个厕所,你应该去一次,不过不要用心心相印作手纸,随便怎样都可以。
为什么我要去?商惠子摇头,没有下车的意思。
我在想,假如你去排泄一些废物,我承载的重量可能会减轻一点。
后面许久没有反应,于是我回头,于是我被早早埋伏在那里的拳头轻轻地击了一下。
前面本是一片洼地,而今积雪很厚,我实在没有勇气骑过去,于是下来推车前行,商惠子安然侧身坐在后座上,欢乐地唱着歌,歌词是:
我始终带着你爱的微笑,
一路上寻找我遗失的美好。
到了公路上,一切变的轻松自如,我舞动起双腿,一路奔驰,在种满法国梧桐的夹道里,她的歌声悠然回荡,逐渐细小,逐渐虚无,像是贪婪的大地因沉醉而将这天籁之音收拢在身体内上的每一个罅隙之中,因为想独享,所以一点也不外泄。
她双手搂着我的腰,我回过头来,看见她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翘起来,湿润润的,头靠在我的背上,自然而清新。
那个时候,我还充满幻想。我始信我的思维是一个不着边际的世界,所以我可以针对它用深邃来修饰自己。世间一直演变,没有法律可供控诉这些是是非非的假语村言。人类一直在自欺欺人中淡漠真实。我觉得自己一直这样,了无牵挂地走,为了博得女生的笑脸而恬不知耻,从不想从她们那里得到什么。我只是在泪眼问花中,缅念伤逝的青春。童年天真的梦想不及实现就全部破碎。于是我总想着过的充实一些,我不会沉迷,因为我还活着。
时间一点点地逝去,我和商惠子一直是好朋友,我们一直用心心相印的面巾纸传条,她也一直把那些写满对话的纸张从我的手了要回去。她担心我太粗心,被老师发现就百口莫辩了。我玩笑说,这两天我感冒,流的鼻涕可以供你在里面洗澡了,正好用这些纸醒鼻子,我打赌sir再有涵养,也不会把它们展开来看。她会瞪我一眼,然后一天都不和我说话。
圣诞节的前夜下了一场大雪,25日那天打开门,看到的就是一片银白的世界,这多少有一些童话的感觉,我想这样的环境很适合圣诞老人的出现,像是某种动画片中的样子,穿着红夹袄,边缘围着白色的棉毛,赶着大雪橇在空中飞行,想起来就非常惬意。假如他给我礼物,我就祈祷他万福,后来才知道,宿舍楼没有烟囱,他根本就进不来。
课间的时候,我坐在商惠子旁边的位置上耐心地给她讲一道数学题。她认真地听,提出许多质疑,有的是强词夺理。我告诉她考试时,她要是把嘴上的功夫用在答题上,肯定也是一才女。她说没有,因为有一次她把英语卷子上的选择全蒙上了D项,并在空白的地方写上:辛勤的园丁,看在我这么执着的份上,多加两分吧。我问她后来怎么样,她说发回来的卷子判得很公正,只是那行文字后面又多加了一行:可爱的花朵,下回蒙C项吧,可能会多得一点分啊,后来才知道原来前面的听力部分一道题只有三个选项,她非在答题卡上全写上D。
快要上课了,我起身要走,脚没伸出去,身子已经前倾,但脚底像是被什么拌住似的,我险些摔倒。往下看去,见是一根红毛线将我和商惠子的腿拴在了一起,还打着死结。抬头见前桌的凌飞抿着嘴笑,知道是他的杰作。商惠子此时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俯身去结那个结,凌飞想要弥补,递过来一个小剪刀,我说不用,剪断了可能会不吉利,然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商惠子,后者不说话,凝视我微笑。
后来,我们就传条讨论红线和耶酥的内在联系,最后的定论是基督教起源于中国的道教。
感觉所有的事情都是无厘头的。年龄在潜滋暗长,像小草一样,被人忽视存在。结果,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长满整个天涯,无论我们对它厌倦还是喜爱。人是不可以拒绝成长的,在我们自欺欺人的时候,自然的变化就已经尘埃落定。成长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文明,老练,浮靡,稳重,卑劣,意味着老谋深算,意味着恬不知耻。
就这样行尸走肉般生活。说出来的话,半秒钟之前不知内容,半秒钟之后忘记涵义,谎言原是只需要一分钟的时间就可以简单地形成。在浮华焰破,珠光玉浓里,我们为了虚荣而眉销残黛,为了欲望而富贵荣华,失去本真的美好,换来片刻的内心欢娱,和偷情一样刺激,我是如此可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