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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瞬间美好》

瞬间美好 picture1:一个男孩站在山顶上,面朝西天绯红的云彩,残阳在悲哀中垂落,田地之间只有一片朦胧的烁白.那么有谁能够告诉他,是一江春水吞掉了红日,还是光明本来就难以捕捉

十九岁,他叫凝飞,他一个人来到这个城市上大学,读物理系。

曾经在学地理的时候,这座城市常常成为一种标榜,被老师津津乐道。除去秦淮歌妓的风影,自古犹云苏杭两地的春花。这里是杭州,伴随着江南正自拖拉的梅雨,他走入这个陌生的城市,抹去姑苏古城的繁华,坦露的仍然是一片无懈可击的美好,他置身于其中,奔走在种满法国梧桐的马路上,凝望花店在门口摆放的鸢尾和白石斛兰,那些花开得如此充分,使人可以矫情地联想到爱情迸发的自然,可以至死不渝,也可以表达亘古不变的誓言。

来接他的是和他同一籍贯的将来的校友,论学历,他可以叫他学姐。她说她叫颜青,爸爸给起的名字。他说很好,我叫凝飞,也是爸爸起的,只是不知道,他是要我凝滞不前,还是想让我自由地飞翔。

他愣了一下,回头,那一刻,她从他眼睛中看到的深黑的瞳仁突然放大,像是欲吞噬所有,将那些无谓的东西残忍地抛弃到另一个永无止境的深渊里。这是一个习惯于将过去埋葬的孩子,即使为此割舍一切的美好。

他没有住校,租了一栋洋房,二楼,二层是他,一层是一个女生,十七八岁,总是一个人,似乎没有朋友,似乎这里只是她一个驿站,似乎欢乐过后,这里便成为休息的载体。没有太多装饰,一层到处洋溢着颓废的气息。她在窗台上养了许多花草,一直不浇水,索性赶上这梅雨季节,那些生命避过了惨死的厄运。然而雨水中没有养分,它们一直挣扎着活下去。人生也如此,是一场冷酷的考验,即使受尽了屈辱,仍然有许多贪生怕死的人对生命无比眷顾。所以苟延残喘仍然给予生存极大的可能性。

金黄的雏菊,淡蓝的铃兰,紫烈的郁金香,排满整个窗台,屋外的墙角种满了常春藤,激烈地发泄生存的欲望。凝飞无法理解在这个温婉含蓄的城市里生存这样一个坚持的女孩,坚持地用自己的顽强与环境角逐。他见她的时候很少,她常常半夜归来,打开灯,不换鞋,皮鞋与地板磕碰,发出慵懒的脚步声,传到楼上。他常常在睡梦中被惊醒。一直等待,等待她安然地躺在床上,这时,他才可以安心地闭上眼睛。

大学的生活单调的过分,尽管活动很多,然而,许多都是毫无内涵的。他每天都可以看到这些虚浮的人类如行尸走肉一样的生活,嘴角却一直挂着幸福的微笑,那微笑在他眼中逐渐如云雾一样扩散,弥漫在蓝天里,又像云雾一样朦胧而飘渺,带着自欺欺人的色彩,可以倾国倾城,也可以销魂蚀骨。

颜青总是能够找到他。即使他厌倦阳光,躲在阴暗的角落里。那里有不被人接近的真实,是天然的屏障作为掩饰,他可以毫无顾忌地睁开眼睛,捕捉远处的光明。

颜青告诉他,有的时候,你应该多在阳光下走一走,至少你的笑容会变的无比灿烂。

他告诉她,他已经厌倦苦笑过后的郁涩,人总要现实一些,原则与习惯才不会在人际的谎言中泯灭。

每当此时,颜青会笑看着这个来自于北方小城的男孩,有着一对空灵的眼睛,高高的鼻子还有微扬的嘴角,以及那些因为经历太多而结凝在脸上的落寞。他一直都是自己,不让自己走近别人,也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自己的生活与别人平行,没有任何交叉,交叉总会有麻烦。别人的事情他不感兴趣,而自己的事情也不需要别人感兴趣。

周末,他回到二楼,家的概念在他眼里很模糊,似乎有一张可供睡觉的床便可以标榜家的一切。他买了一兜子的啤酒,坐在阳台上,一口一口地往肚子里灌。

远处是一家钢材厂,每天都发出刺耳的噪音,尽管如此,他仍然可以听到自己的嗓子发出的“汩汩”的声音,像是小河流水,即使迟缓,仍旧能够蚀破堤。他总是痛苦地将头埋在双腿之间,向地上吐着胃里返出来的泡沫,就像小孩子兑的肥皂水,既污浊,还散发着恼人的气味。

世界上所有孤独的人,一直在离群索居中寻找,也许在那个空中扬满樱花的时候,他们会不期而遇地邂逅。两个孤独的人结合在一起,孤独是会消失还是会加倍?答案总不是绝对的,然而事实是绝对的。

那天,她很早回来,穿着一双球鞋,咖啡色小喇叭裤,红棉布衬衫,很宽松的样子,袖子挽到了肘部,绵长的头发打着绺贴在脸面上,随着步子的节奏缓缓地颤动着,颤动的间隙中,他可以看到她的眼睛,虽然颓废,却流露着坚强的性格,似乎眯一下眼睛,勾一下嘴角,便可以将所有的悲哀幻化成云淡风清。因为有过曾经的伤痛,现在便不再执着,即使浪费一点时间,绕过尽头,一切又都重新来过。

她看到他在阳台上,所以进屋就直接上了二楼,坐在他旁边,问他要一罐啤酒,他递给她,她接下,拉开拉环,泡沫冒了出来,滴落到她的手臂上,她张开嘴,像原始动物一样用舌头舔着手臂,嘴角挂着彻骨的微笑,使人感觉到茫然而又寒冷。

他忽然觉得她好面熟。曾经有一个女人也是这样,喜欢将啤酒倒在盆子里,然后将头浸在里面,窒息很久。艰难时,喝几口啤酒。有的时候,呛的满脸醉红,痛苦地张着难受的嘴巴,干裂的嘴唇包裹着森白的牙齿,然后从牙齿的缝隙中溢出那昏黄的液体,喷得满地都是,她常常在糜烂中浸在酒里,沉沉睡去。

远处的工厂冒出滚滚浓烟,伴着微风,直冲宵际。他常常在想,什么时候,记忆能像钢铁一样被集装箱尘封,载到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地方,支起一座坚固的框架。这些记忆如钢铁一样厚重,即使被时间积淀良久,钢铁纵然会被腐蚀,记忆却从未淡化。

我们是邻居?她沙哑的嗓子,发出稚嫩的声音。她才十八岁,刚刚成人。

他回答,是的,我们已经作了两周的邻居了。

两周?她苦笑了一下,拿易拉罐的手骤然绷紧。原来你已经搬过来两周了,我现在脑子里已经没有太多时间的概念。

为什么?他勾起嘴角,没有打算追询,礼节性地问了一句。

因为--理由很难讲的,傻瓜,你希望我欺骗你么?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我骗不了你,所以还是不说的好。她微笑了一下,微风缠绵她的长发,空中弥漫着copimon香水浓烈的气味,足以蛊惑住一个人的心灵。

他不说话了,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拉整窗帘,屋内是一片黑暗。他拿起相机,将镜头对准自己的面目,“咔嚓”,画面被定格在胶卷上。他常常会这样做,他的影集里满是这样的照片。他常常对自己说,我一直只对纯真的光明微笑。

picture2:那是一片茫茫的雪原,他在远方回眸,凝望自己留下的孤独的足迹,杂沓而迷乱,他一直无法理解自己是向前走的,从来没有选择过迂曲的方式,那么画面上的足迹又为什么都从来没有笔直过?

到杭州的第二个月,他去了西湖,仍旧是一个人,塌着石板上的青苔,沿着苏堤一直走到曲院。在那里,他逗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一直抽着烟,感觉自然的飘渺。他将烟蒂戳向胳膊,一次又一次,他咬着牙使自己沉默,嗓子剧烈地颤动。他告诉自己,总有一天,他的身体会被烟火吞噬,那时,也许会开创一个死亡的全新方式,惬意,激烈而又刺激。

曾经有一个女人也像他一样,做着类似的事情。在他的记忆里,那个女人有着绵长的头发,烫着卷,即使清风吹过,也能遮住双眼。她的肉体上烫满了烟疱,像是丘陵一样,讽刺着世间所有的美好。她穿长筒袜,黑色的T恤,不穿裤子,因为她是一个被禁锢的人。她常常穿着兰色的比基尼满屋子跑,跑累了,就窝在墙角抽烟,一直吸,一直吸到沉睡为止。

他看到颜青,颜青向他走过来,颜青打了一声招呼,你怎么在这里?

在杭州上学而没有来过西湖,一定会让人耻笑。他扬了扬嘴角。

颜青笑了笑说,你和我一开始来时抱着同样的思想,怎么样?喜欢上大学么?

他说,没什么感觉,那些人都以为自己有一个大学生的身份,可以大言不惭地谰言一切,我和他们说话,只会觉得不真实。

他带颜青去他的二楼。那个女生还没有回来,颜青看到窗台上的花卉,告诉凝飞,它们再不浇水,就要死了。

凝飞微笑了笑,并没有回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那是她的生存方式,她一定不会喜欢有太多别人的插足了介入,正如在这一个月里,他和她真正的交谈就只那么一次,甚至于彼此的姓名都不知道。

她长的很美,对么?颜青问。

不,她一点都不美,看到她或者和她说话,你也许会对生活感到无比厌倦。凝飞走到阳台上,思索着那天喝酒时的情景。

颜青最后还是看到了那个女生。红色的棉布衬衫,白格子小喇叭裤,头发起了油,慵懒地贴在面目上。她进屋没有换鞋,鞋底和地面摩擦产生的声音同样慵懒而使人厌倦。颜青痴痴地在二楼看着这个形容枯槁而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女生。她突然抬起头,接触到颜青的目光,后者惊愣了一下,那是一粒深黑的瞳仁,散发出诡异的神采,空洞而无神,令人联想到希望的渺茫。

她又低下头,拿起桌上飞镖,向墙上彩色的人体轮廓甩去,一次又一次。她的技艺很娴熟,每一次都扎进那个人体的嘴里,可能是常常做这样是事情,以至于那个嘴的周遭也已经面目全非。飞镖没有了,她走到目标的前面,拔下飞镖,然后,回过头来,对着颜青微笑,那笑容在她脸上一点一点地潋滟。颜青无法理解这纯真笑容的背后隐晦的是怎样的阴寒。

凝飞送走了颜青,一个人回到楼里。一层明朗寂静,想必她已经走了。没有时间概念的女生,曾几何时,可以开始奔波,又在曾几何时,沦落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休憩,有时候短暂,停滞一下就走;有的时候,默默地坐下来,对着身体上的伤口抚痛思痛,像一只饥饿的棕熊,无奈地舔着手掌。

他走上二层自己的房间。他看见她坐在自己的床头,CD里play的是来自美国的乡村音乐,曲调悠缓而和谐。很小的声音,这样的音乐本来就不是摇滚所以需要和摇滚差异的表现形式。她懂得欣赏,所以她陶醉着闭上了眼睛。

他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她随音律抖动的长长的睫毛,看着她咕哝殷红的嘴唇,看着她焕发自然活力的面部。人类的感官凭借意识的变化判定美丽的与否,以冲动为一股动力落实阴暗下妄言的错觉。我们一直都被谎言欺骗,而那谎言却是由我们人类自己编织。

他感受到了她的美丽,在年龄的共同层次上无法言喻,也许两人都已达到了成长的极端,以一种超脱的方式领略,结果即使是谎言,仍然向前,甚至于义无返顾。

她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了他。她微笑,说,我只是想看一下我的邻居。

他点了点头,是的,所以你不需要道歉。

她站起身,小声说,我想喝酒。

他说,行。

她带着他去她常常光顾的阳光酒吧。两个人坐在吧台前,要了两杯威士忌。她叮嘱waiter,一定要纯正的苏格兰威士忌。

你很挑剔。他说。

我只是不习惯其他味道而已。她说。

waiter将两杯威士忌放在他们面前,她浅尝了一口,对凝飞微笑说,很好,我知道这里是不会骗人的,因为老板就是来自台湾的调酒师。。

凝飞也呷了一口,转回头静静地看着她,她抿嘴微笑,还是一派天真的样子,这样子令凝飞感觉到陌生,这样子本来是不属于她的。

你知道whisky,苏格兰语是什么意思么?她问。

不知道。

是生命之水,生活所必需的,只要认真生活,只要你想认真生活,你就需要它来补给能量。

凝飞不说话,淡然地看着她。后者还是微笑,我知道你对我有很多疑问,正如我对你也有很多疑问一样,我们都不要问彼此,我们只是邻居。

我明白。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喝完酒,她就抽烟,一根接着一根,他也和她一起抽,抽到三五烟盒失去一般以上的质量。中途,她被厌恶呛得满眼泪水,他用面巾纸为她擦拭。他说,如果你拒绝一切人的介入,你的泪水总有一天会衰竭。

他一直梦想有一天,在街上独自行走,在惊鸿一瞥中发现在心中期盼已久的爱人。不需要她怎样的翘楚,也不需要她有怎样原则的性格,只要在相对发现的视线里,透过小小的瞳孔,看到的是一个本真的心灵,就已经足够。爱情可以如此简单,但生活却是无比复杂。

从酒吧里走出来,霓虹满城,爆发着繁华倾尽的美好,无比彻底,因为已经隐忍十二个小时。他请她去太阳雨吃冰激凌,两个人坐在店前的台阶上,手里拿着蛋筒,吃得满嘴都是奶油,她用舌头调皮地舔着嘴唇,他看着她,微笑的样子。

回到二楼,谁也没有说话,各自进入不同的房间,关上房门,所要面对的是相同的虚空。他只感觉,人世间一切的际遇就像人们每天都在喝着的热咖啡,让我们沐浴在片刻的温暖里,可以苟延残喘,可以痛快淋漓,唯一不可以的就是为彼此停留,不能够彼此携手,甚至于在交欢的时候,嘴里嚼着栀子的花瓣,艰难地咬着牙。那不是享受,是一种承受,承受欢娱带给我们的寂寞,承受撕裂美好的痛苦,我们在忘我的境界里被肉体折腾的死去活来。

她依然习惯于独自面对一切。

她拿起相机,走到街上,痴望地拍着霓虹闪烁的风景,霓虹映衬下的午夜超市,阳光酒吧,通宵开放的花店,灯红酒绿的迪厅,透露着朦胧与烦闷的蔫然,甚至于无比低调。还有那些游离的人类,他们声嘶力竭地笑个不停,在黑暗中抿着森白的牙齿。这就是文明,可以是流沙滤过的所有渣滓,也可以是被吞进沼气池里的东西,周而复始地颓败与发酵,于是这一切就都转变成美好--瞬间美好,在按动快门的刹那。

学会珍惜,所以懂得放弃. 学会残忍,所以得到完整.

[原创]《瞬间美好》下

picture3:她右手扶着墓碑,墓碑上刻着她自己的名字。她对着镜头微笑,天真而无邪,就像汩汩流淌的纯净溪水。她希望有一天,背后的空冢能够将她连同所有记忆一起埋葬,在另外一个空间里消耗尘世里剩下的精力,直到永生。

他常常想起她,那个一直存留在他记忆中的女人,那个一直穿着兰色比基尼内裤,长筒网袜,前者是红色,像血液一样,后者是黑色,包裹着雪白丰满的大腿。她总是满屋子跑,嘴里时而叨念着一个男人的名字,时而唱着王菲的<<流年>>:

有生之年 狭路相逢 终不会幸免

她冷笑,因为她无奈,因为她是一个被禁锢的人。

那时候,他就一直透过窗棂看她,一周三四次,跟着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和这个女人当时的表情,像伤疤一样难以磨灭,在他的脑海里。是同样的绝望与冷酷。

颜青来找凝飞的时候,凝飞站在阳台上沉思。她看到他深黑的瞳仁在这一刻缩小成一点,溢出无尽的温柔,像是怜悯人世间一切不幸的事物。她眯起眼睛,感到无比亲切。她叫了声:凝飞。

二十分钟后,他们已经走在了这个南方大学的林荫小路上,两侧种满了苍翠茂盛的法国梧桐,威风轻轻吹过,宁静而安详。远处的篮球场地里,男生们正在泼洒淋漓的汗水,女生们则在叫嚣着眼中所看到的极精彩的瞬间,似乎无比充实,又似乎无所事事,只是在努力发出声音明视一种存在罢了。布告栏前挤满了人,学校似乎又有活动。一直不明白,生活到底是精彩的还是单调的,此时才发觉,快乐与否,皆事在人为。

颜青穿着杏色球鞋,束身仔裤,vloveU鲜黄流苏外套,头上戴着精致的playboy纯白呢绒海盗帽,长长的头发从两肩柔顺地散下来,纯净美好,和她的名字一样使人感觉到清新。他抬着头,天际的白云,大朵大朵,时刻都在分散和凝聚,就像人类一样。

有的时候,他们就这样一起走,谁也不说话。分手的时候,可以互道一声再见,然后冷漠地向自己要去的地方走去。就像旅途中的过客,可以在一起游光览色,结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甚至于不需要道别,因为以后彼此的行程没有太大可能交叉。

颜青很想和他多说几句话。就在她凝望他的时候,胸口会剧烈地疼痛,没来由地。她想使他快乐,至少在孤单的时候仍然可以在嘴角挂着阳光般温暖的笑容。有些事情是注定下来的,不可以更改,也不可以颠覆,当我们以某种方式对落定的事情施加残忍时,总会觉察到宿命的无常与野蛮。一切都在轮回。

她感到无所适从,凝飞同样茫然。

现实一直在摧毁着世间的美好与繁华,我们是上帝的子民,却随时都有可能面对上帝的报复,绝杀与毁灭。

颜青对凝飞说,凝飞,把你的头发剪短,至少露出你的眼睛,否则你看起来会很忧郁。

凝飞说,这样很好,人的嘴巴可以无节制地撒谎,可眼睛却不能,眼睛只会背叛自己,我可以看见别人的眼睛,别人却看不到我的眼睛,这样很好。

颜青无语,转身走了。凝飞看到的只剩下戴着纯白海盗帽女孩的背影,艳丽绝俗,还带有一种天生的对天命的驯服。他讨厌后者。

回到二楼的时候,已经是下午,门没锁,她在家。他看到她跪坐在地板上,头向右偏着枕在肩膀上,四周摆满了紫色的鸢尾花,她在花丛中彻骨地微笑。她说,过来,为我拍照。

凝飞接过相机,是三星82-07,自动调焦,他用过的一种。他将镜头对准她,按动快门,机器发出短促的自动调焦的声音,和她的表情一样的冷漠与空灵,光芒闪过,敏感的胶片固定了瞬间的美好,这一刻,让人感到尘埃落定的绝望。

她连续地拍了几张,有时候相同的姿势要拍三张以上。她解释说,总有一张,可以接近她的所有要求,因为它们不尽相同。她还说,我只是个陪衬,拍这些鸢尾,只要把我留在画面中就行。

他一次次地按动快门,就像生命勃发的干脆与凝烈。她欢声地笑着,在白光的闪烁下,揪着自己的头发,叼在嘴里,拧成一团,爆发着人类原始的野性。

她拿起一个杯子,向凝飞作了一个手势。他点了点头,她突然将杯子摔到地板上,两者一同粉碎,他早已经调整好两秒快拍,轻松地按动着快门,于是那粉碎的刹那就转变成永恒。飞溅的玻璃渣满地都是。凝飞沉默了。她看着他,微笑的样子。

她说,也许你从来都不知道粉碎一样可以如此美好。

是的。他淡淡道,我从来都不知道。

她扬了扬嘴角,说,我们合一张影,就在这里,我们的家。

为什么?

因为也许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因为也许明天你就要离开,因为也许明天我就会死去,因为我们在一个房子里住了整整两个月。

他说,好。

她找来三脚架,调整好焦距的位置,从容地走到他身边,两人坐在满是玻璃碎屑的地板上,背靠背,一起对着镜头微笑,纯真得可以挤出水来。七秒过后,画面定格在胶片上。

似乎很简单,又似乎这只是一个游戏,似乎他们都知道在自欺欺人,但也许,真的有很大的可能,在明天,这所有的一切就会消失,包括我们曾经珍视的和现在忽略的,绝望过后的平静,有充分的理由我们会想到,人的心灵原是如此脆弱。

收拾好一切之后,她问他,吃过饭没有。他的回答是否定的.她说,我们一起吃吧!他说,好。

他们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她挽着他的手臂,像所有为人妻子的小女人一样,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在他耳边悠悠私语,不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笑声。他温柔地看着她,握紧她干燥粗糙的手,放在自己的口袋里.他对她说,他很快乐。她抿嘴微笑。

生菜,海带,胡萝卜,香菇,甘蓝,全部都是素食,看起来纯净。他说,已经够了。她还在与商贩争吵两角钱的添头,然而对方似乎是小本生意,没有让步的意思。她撇了撇嘴,甩下五快钱,气愤地说,给你买碗的钱,去要饭吧。然后,转身拉着凝飞的胳膊,扬长而去。

回到二楼,凝飞仔细地为花浇水,梅雨已经过去,他们再缺乏水的补给就真的要死了。她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说,吃饭了。

他们相对而坐,默默无语,专心的吃着菜。有的时候,陌生人之间只要一个眼神就可以表达一切难以言明的意思。她夹去他嘴角不小心沾上的饭粒,放在嘴里,仔细的咀嚼着。他突然产生一股冲动。很小的时候,那个女人也曾对他做过类似的事情,一样的温柔和细腻,一样的让他感觉到幸福。

饭后,没人收拾桌子,他们回到各自的房间,享受只有自己的孤独与寂寞。虽然他们同时拥有足够焚烧一切的火一样的心灵,然而却巧合地内敛而持重。

将现实归于梦境,一切伴随虚浮的呓语可以泯灭得一干二净。

picture4:她站在损毁的路灯下。微扬起头,高傲的样子。霓虹在她泛黄的脸上交织成一片炫目的颜色。她迷离地看着远方。她知道有一天,自己会沿着这条路走回去,回到生命的起点,选择另一条美好干净的路,重新走过来。

他站在地铁站里,肩上背着灰色的卡其米背包,从里面拽出耳机,塞到耳朵里,脑中便全是john denver歌唱的声音。他喜欢丹佛纯净的笑脸,尤其喜欢他歌唱出的涵义。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主题:the good of old days,往昔美好的日子,可以使人联想到很多东西。这样的生活无比平静,没有颠沛流离的波澜,面前的一切都可以是伽蓝净土。丹佛使他对生活充满了颓废的希望。

这一刻,在等待地铁的间隙里,他只听美国的乡村音乐。

过一会儿,地铁进站,他拽下耳机,塞入背包里,走入车厢,冷漠地感受它从下向上穿越,接触到灿烂的阳光,他身在其中,同样会领略得到飞一般的迅疾与超越。这速度使他愉快。

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坐在西湖水边,静静地看着波光潋滟,看着游人如织,看着夕阳余辉堕入湖底,在水面上残留一泓瑟瑟,片片绯红,熠熠生辉。他趴在草丛里放纵地哭泣。希冀在沉寂中垂落。“现在”可以化为乌有,“曾经”也成虚无。

一个假日的午后,他站在阳台上,看到一个体格健硕的男人缓缓走来。那个男人穿着黑色的西装,胸前别着一枚精致的白花,面容柔和而平静。人一旦经历太多,后来的事情就都平淡如水。一切的追求与祈愿便会失去意义,生存是一场醉生梦死,可以画地为牢,也可以与天共渺。

凝飞和他在树林里散步,凝飞叫他,爸爸。

他说,今天是她的忌日,无论在事实上你有多忙,都该回去看看她。

我忘记了。凝飞淡淡地说。

他不说话,扭回头怔怔地看着他。空气中充满潮湿的水气,令人犹如存在于一个窒息的空间里。他努力忘记那个城市,那个因为太多哭泣而昏暗的记忆。

地域的差别抹杀了记忆中古老的建筑。红砖楼房,铁门,巨锁以及窗户上冰冷的阑干,那个女人疯狂的呼喊,一切仿若昨日遗书,在今时的风雨中溃烂。他本以为可以忘记一切,本以为只要他不想就可以忘记;他本以为可以重新开始热烈的生活,本以为置身于糜烂的风景之中,就可以抵消掉记忆中黯然的巨大落差,本以为流着泪水,曾经一样可以干涸。

他给凝飞她死时留下来的戒指,是她去西藏旅行时在日喀则的普洒寺里买的,名字叫西华,藏语的意思是自由。他说她一生都在追求自由甚至为此不惜任何代价。她可以和刚认识的人做爱直到深夜而不知疲累,更忘却了家里需要呵护的丈夫与孩子。她说,女人不是传宗接代的载体,也不是男人手中的玩物,她们可以生活的无比快乐.因为她是这样的人,所以他束缚了她的身体,但却未能束缚住她飘飞的灵魂。一年后,她穿着比基尼从七层的窗子像一只断翅蝴蝶一样坠落下来,死相比魔鬼还要恐怖。

她是凝飞的妈妈。

她只抚养他四年,四年后,她一直进行着永无止境的旅行,去新疆,去西藏,去云南,去很多地方。

今天是她的忌日。他再次提醒凝飞,然后转身离去,决绝而干脆。凝飞不是他亲生的儿子。

凝飞看着他冷酷的背影消逝,伛偻而弯曲,他也已苍老,不再是那个手握皮鞭,为别人身体增加伤痕的管理者。站在时间的一个立足点上,缅怀消逝的精力,从何时,面目开始颓废,颧骨在寂寞中凸起,皱纹承载岁月的风尘,一点一点,在泪水中消亡。儿时天真的梦想不及实现,就在沉没中衰微。看尽世间繁华,晚年看着儿孙满堂,总可落得一个返璞归真的结局,而他,却连这样的结局都无法获得。这一切,都因为那个此生最爱的女人。

凝飞找到颜青,对她说,颜青,假如这一刻我即将离去,你是否会爱上我?

颜青说,会。

他微笑,转身离开。

黄昏,晚霞烘托着残阳的风景,绝望而美丽。

凝飞和她坐在阳台上,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他爸爸从北方小城带来的私家汉斯啤酒,满满的一箱。

他笑着说,无论事实上它们的价值有多少,毕竟是空运过来的。

她扬了扬嘴角,浅尝了一口,作了一个干杯的动作,眼睛闪了闪说,还可以,至少没兑太多水。

他微笑。

她说,你总是笑。

可是我只对你笑。

为什么?

他沉默。世界上没有太多的为什么,追问只会令我们失去问话的原意,所以说,执着是一件极度悲哀的事情。

她问,为什么今天有这样的兴致?

他转回头看着她,因为也许明天我便要真的离开。

她的眼睛眯了眯,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微笑。面朝远处的钢铁工厂,将空的易拉罐狠狠扔去,然后,耐心地说,离开我,你一定会孤单。

你也一样。他说。

她说,曾几何时,我们可以遇到同一个世界的人,多么难得。在命运交错的瞬间,离别只能使我们继续寻找。

可是相遇又能怎样呢?到现在我才明白,两个孤单的人在一起,一定没有结局,而且过程只会使我们更加孤单。

夜色趋暗,远处的霓虹再次妖娆,将整个人间辉映的光怪陆离。晚风习习,点缀着沉静的极致,他们的脸上是同样的卓然。也许一切本不该发生,也许一切都只是个游戏,散场了脱离游戏中的角色,他们都是互为彼此生命中冷漠的过客。当相对的眼神看穿对方的所有,一切的境相就变成赤裸的事情,既然已经是赤裸的事情,便再也没有存留的必要。

她说,我是一个孤儿,很小的时候,父母离异,他们谁都不要我,仅仅因为我是一个女孩。我住在姥姥家,十三岁,姥姥死了,我便到了这里,你永远无法理解我所经历的一切。

他说,我可以理解。

不,你不能,你不能理解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出门到大街上乞讨;你不能理解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奔跑在楼房之间推销;你不能理解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忘却自己的本真而卑劣地欺骗;你不能理解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出卖自己的肉体,谄媚客人的目光,温柔地面对他们的蹂躏,一直到现在,你不能理解。

我能够理解。他大声地肯定地说。

她扬了扬嘴角,阴冷的笑容在脸上泛滥,宛如一个烘干的昆虫标本,只是一个脆弱的骨架,透露着死亡的残酷与绝望。

她说,你想抚摸我么?来。

他微笑,将易拉罐捏紧,狠狠地捏,直到从开口出喷出泡沫,弥漫在两个人的视线之间,在下坠中泯灭。然后,他将那个象征自由的戒指套在她右手的无名指上,转身离开。

寂夜,他一个人在街市上行走,冷风刺破他的胸膛,冷却了他火热的心脏。也许那一刻,他便可以将她拥有,他可以在欲望的欢娱中失去自我,忽略其他,于是一切都是快乐。他还可以联想那个穿着兰色比基尼的女人,当激情消遁的时刻,摧毁平静的理智,他们能够在不断的高潮中呐喊,在四溅的浪花中沉沦欲海,万劫不复。

然而,他没有。这真的是一个游戏,可以保留瞬间的美好,却不能令其永恒,因为他们早已经习惯了孤单。

他甚至于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她也一样.

再次回到二楼的时候,她已经离开,同时带走了属于她的一切。客厅的桌子上放着丹佛的CD,明媚的笑脸依然纯净,CD下面压着一张自拍的照片,是两个人的合影。

以后的日子,他一直在想,当有一天,她明白自己在廉价地挥霍感情时,也许她会清醒,否则她一定会自己毁灭。

picture5:两个人,坐在满是玻璃碎屑的地板上,他们的笑容纯真而平淡,像是两个孩子在过家家,背靠背,彼此依傍,互利共生,似乎一方远走,另一方就会死去。周围是一片紫色的鸢尾花,颓废而糜烂。

晨起,他在睡梦中醒来,走到阳台上,感受温暖的阳光,天空中的白云,大朵大朵,是江南的仲夏。

他看到那个头戴白色海盗帽的女孩,他喊道,颜青。

她应道,凝飞。

记忆皆归尘土,幸福只待挽留。

                            by  分阳于  11月14日2004

学会珍惜,所以懂得放弃. 学会残忍,所以得到完整.

我求时间让我可以留住那些瞬间的美好

可是``那些美好太美了```美得让我迷惑

于是忘记了当初为什么要记得,记得为什么要忘记

杀青,我们的电影

分阳的文笔真是了不得啊

你在QQ上给我留的话我看了

谢谢你..我会好好记得着的

不过真的很期待你会给我写篇文章哦

再回头看看

[shadow=255,blue,2][face=华文新魏]是不是见到的, 接触到的越多, 就越容易迷失掉那个最单纯,最简单的自己? 还是单纯简单一点好![/face][/shadow]
不错不错,分阳你发现没?你的每篇小说我都有回复,呵呵,谁叫我这么葱白你呢?
任何一个人,失去了另一个人,都会活得一如既往。黯然酸楚是属于怀念的事。但是遗忘更轻省。不是你想的那样。真切的感情,从来都不会是坚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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