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去上班,盈生跟我说,那个男人已经很久没来了。
其实我早已经察觉,他已经连着五天没来了。我的内心竟产生点滴殷切,而我一直不理解自己真正的情绪如何。我只是不习惯这种平寂并且厌倦了盈生的随随便便的侃侃而谈。我常常痴痴地望着门口,凝望进来的人,一次次地由欣喜向希望骤变。有的时候头痛的厉害,便吞食三片药,我渐渐惯于依赖药物。然而许是附反应作祟,我的心情常常无比沉重。
他最后还是来了,出着黑色的西装,白衬衫,梳着有些衰颓的头发,可能是很多天没有洗澡,看起来油腻不堪。他缓缓走到柜台前,从背后拿出一束花,他说送给我。
我仔细地凝视他握在手中的白色小花,绽放的灿烂而无比妩媚,那是栀子,那是栀子。我吃痛般扶着柜台,头慢慢低下,大口地喘着气。
盈生走过来,愕然地抓着我的手,怎么了?
我努力地摇着头,死命地抓着盈生的手,那一刻已然模糊的眼睛闪现出无数极端真实的影象,那黑衣黑裤的修长身体,那纯净美好的笑容,那无比温柔的眼睛……我痛苦地抽泣起来,泪水将理智的堤岸彻底摧毁,我奋力地哭着,慢慢地蹲下身去,将头埋在裙子的褶皱之间,声嘶力竭,泣如雨下。
半晌,我感觉一只手抚摩我的头发,无比温柔地将我的头发捋顺。我抬起头来,看见他有些整蛊的笑脸,他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讨厌栀子,下次,如果有下一次,我一定送你玫瑰。
他握着我的手将我的身体拽起,又用另一只手揩干我脸上的泪水,笑着说,挺漂亮的一个女孩,哭起来怎么跟个牲口似的。
我勉为其难地甩开他的手,没有说话。
他无奈地耸了耸肩,又绕到柜台外面与我相对而立,怔了半晌,扭头对盈生说,盈生,上一个谜题你猜出来了么?
盈生笑了笑说,那个很简单-----
的确。所以答案就不必说了,我又带来一个谜题,假如你回答出来的话,我就请你参加我的婚礼。
婚礼?盈生歪着脑袋。她和我同样茫然。
他微笑了笑,低头深吸了一口气,说,一对青年男女去湖边去游玩,岸边的船夫看到他们是两个人来的。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男人自己回来了,失魂落魄地问那个船夫,这,这个湖里有没有水草?船夫回答他说,原来没有水草,现在也没有水草。那个男人没有再说什么。两天后,警察发现了他的尸体,他在自己的家中自杀身亡。
盈生专注地听到最后,禁不住问,他为什么要自杀呢?
是的,他为什么要自杀呢?他将头转向我。
我已停止哭泣,我没想到自己会如此不争气,就为几朵花哭的死去活来。想来觉得可笑无比,定是人的生理中有某种诱人哭泣的物质,才能令我如此忘乎所以。我见他怔怔地看着我,觉得总要说出一句话,使他的眼神得到一个圆满的结局,于是我问他,那个女人是死了么?
是的。他点了点头。
是淹死的么?
是的。
哦。我想我只能问到此处,至于那个男人因何要自杀可以有很多原因,譬如要与女人生死相许,死了妈妈,没考上大学,同性恋被人发现了,让人拍到了裸体图片,只是他问船夫的那番话有些耐人寻味,以上的诸般原因都不能合理解释。于是我又联想到了某种形似的东西,但又不能编织出繁杂的故事情节,归终,无论怎样决然,那个男人的死却是与那个女人的死脱离不了干系。我一直无法理解殉情的人的思维方式,也许是错放的人生早已经失去本来的面目,歧途渐行渐远,那些所谓的恋人只是防止孤单的用具,使彼此察觉周围生命的存在。白头偕老,多么可笑,我们在自欺欺人中无端浪费了多少光阴。
盈生毕竟是聪明的,她只是静静地思索了半晌,便不费吹灰之力地揭开答案。她缓缓说,事实上,我可以为你讲述一个故事:那对男女在湖里游泳,他们比赛潜泳,一起扎入水中,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只有男人浮上来,他等了一会,意识到危险之后,慌忙潜入水中摸索女友的身体,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或者那时他潜的更深。黑暗中,他摸到一把水草又松开了,随后,他再也没有触碰到任何东西。后来他得到船夫的湖里没有水草的回答,自然痛不欲生,因为那时他抓到的其实是女友的头发,也就是说,他完全可以救起她,但是他放手了,所以他认为是他自己亲手扼杀了女友的生命,所以他选择自杀,以同等残忍的方式,惩罚自己的一念之差。
他扬了扬嘴角说,你果然很聪明。他又转回头看着我,我花费了二十分钟的时间给你讲述这样的一个故事,我没有别的意思,它也并没有什么深蕴的含义,我只是在以一种残忍的方式告别,告别我爱的女人,她此时站在柜台内怔怔地看着我,她有着惹人恋爱的面庞以及在我看来无比幼稚的执着。我没有理由再去将她拥有,因为不久我就要结婚。也许她还无法理解我心中的痛苦。我不会再见她,再不会。我只希望她以后会幸福。
他一边这样说,眼泪也随之流下,他又眨了眨眼睛,俏皮地咧开嘴角。在我看来他笑的如此勉强,带有着某种失落的遗憾,或许他可以更豁达一些,对自己的抉择有所满足,为此而不顾一切。哀伤注定是要与放弃同步,任何放弃诉诸语言都不可避免地令人绝望,无论是说者还是听者。我平静地看着他,那眼泪好似麻木一般,毫无感情地坠落,仿佛是对某种悲剧抱以同情,我同时想到了自己的设身处地,归终我都没有资格说一句话。
他痴痴地望了我一会,微笑着转身离开。我看到店门将他的西装遮掩,他抹着泪水在窗前走过。蓦地,我感觉周身冰冷,我犹如置身在一个冰窖中沉睡千年之后突然醒来,在恐惧中独自承受孤寂,凛冽与寒冷。
盈生走过来,对我说,樱子,我不知道你因何这样自欺欺人,但倘若我是你,一定追出去。
我看了看盈生,突然抬起头,猛然冲出柜台,推开店门,我望着他刚走不远的身影,我张开嘴,突然眼前浮现起一个若有还无的影象,那轮廓无比似曾相识,我辨认不出,只是不断地流泪。我努力地搅动声带,仍然没有形成人类原始的语言,他最终还是消失在了远处,而那影象也随之不见。
盈生走到我身旁,抚摩我披在肩头的头发,我将头埋在她的脖子里,闭上眼睛,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逸与平静。
14 一切又在消亡
我以为他虔诚地笃信誓言,那么我们一定不会再见,我花费了五天的时间祭奠他狡黠的笑容,诡异的笑脸以及他说起话来挥舞手臂得意的样子。但我没想到他离开后的第六天,我们又相见了。在兰甜的生日宴会上,我看到他搂着我最亲爱的朋友对客人推杯交盏,看着他微微眯起眼睛以及隐藏在笑容背后的无奈与感伤。
他们走到我的面前,兰甜对他说,这就是我常常跟你提起的樱子。
他忧伤地看着我,脸上透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半晌他才说,原来你叫樱子。
我点了点头,是的,我叫秋樱,原来你就是萧晨。
没错。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突然感觉乾坤顷刻颠覆,我眩晕一般站在一个空白的空间中,没有扶持的东西,我只黯然地被折磨的死去活来。我发觉在经历这许多事情之后,我仍然没有任何长进,我一直以为依托我沉稳的意志,我可以面对一切,承受一切,微笑地凝望墙橹灰飞烟灭,然而,这终究只是意想,我依旧会被轻易震撼,不可能对周遭巧合的变故泰然处之。或者我完全能够预料一切,尽管生活的悲哀已经无以复加。我仍然难以置信他,那个要送我玫瑰花的他,就是萧晨。
兰甜发觉我怪异的表情,含笑说,樱子,怎么了?是不是我的男朋友长的太帅了?
我淡淡回答,的确很帅。
我们三个坐了下来,一起举杯喝了几口香槟,兰甜去了洗手间,褐色的楠木桌子两边只剩下我和萧晨相对而坐。我点了支烟抽,见萧晨怔怔地看着我,便将烟盒扔给他说,要不要试试?抽一支烟和甩一句承诺同样容易。
萧晨抬起头看着我,嘴角扬了扬说,樱子,你不要再讽刺我了,我从来都不敢想我会再次见到你。
或者我也没有想到,我深吸了一口气,烟钻入我的嗓子眼里,我难受地咳嗽起来,眼泪挤满眼眶。萧晨坐到我的身旁,抚了抚我的肩头。我抬起头凝视他说,你真的要结婚么?
萧晨不说话,将我揽入他的怀中,轻吻我的发丝,他在我耳边喃喃有声,我听不清楚,一而再,再而三地问他那个问题,像是对某种败寇穷追不舍。我的感情一旦喷涌,就会不能自已,这只是在于身边的是何种对象。我极其小心地偎依在他怀中,尽可能不让肌肤灼伤他,我不希望他获取与我同等难受的痛苦。
兰甜回来了,她看着我和萧晨搂在一起的样子很长时间,似乎正在心中纠正某种错觉。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愧疚,这在以前我是从来没有产生过的。这一种感情无时无刻不掬起我的心灵高高扬起,像是罪人在面对千万人的鄙弃,唾骂与侮辱。我在上面看到那些原则,道德归纳出来的人类,他们张着血盆大口将我一点点地撕碎,我就这样无耻地死了,我是否就这样无耻地死了。在我的印象里,虚幻往往代表着现实,那些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事情于虚幻中会轻易完成。是的,或者灵魂已然覆灭。我行尸走肉地游走徜徉,看到触手可及的点点星光,几次向空茫中探出手去,那手于空中搅出一圈涟漪,却什么东西都感觉不到。
那个傍晚,在万家灯火熄灭之后。我坐在二层的椅子上,兰甜跪在我的面前,她含泪陈述着她是如何如何爱萧晨,我几次试图将她扶起,都没有成功。
樱子,你知道的,我为他堕过两次胎,为了他,我甘愿付出我的一切,所有的一切,我努力在他面前做到最好,我戒烟了,我再也不抽烟了,为了他,我再也不抽烟了。
樱子,你可以看得到。我这样奋力地留住他,我知道我的气质比不上你,但是你放过他吧,或者说把他施舍给我,我会好好地对他,爱他直到永远。
樱子,你只不过见他几分钟,你会立刻将他忘掉是么?一定是的。我太了解萧晨了,他可以为了自己的喜好而不顾一切,我不想他离开我。
樱子,我不能够离开他。
樱子,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
我麻木般坐在那里,突然感觉无比悲哀。我本来想告诉她,萧晨无论爱谁,都没有爱她,所以无论在这个事情中我扮演怎样的角色都失去意义,归终,她都不会永保幸福。然而,现在似乎没有那个必要,她已经完全寄生在萧晨身上,他的生命必须持续供给能量,她才不会在时间的不断泯灭中衰亡。
我对她说,兰甜,我不会介入你们之间,兰甜,你起来,在感情中,你无须对任何人卑躬屈膝。你只需要留住他的心,与其去乞求别人,反不如去乞求自己。你这么漂亮,一定不会有人忍心欺骗你,你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小女人啊!
我搂着兰甜,为她揩干泪湿的眼。我说,兰甜好好生活,明天我就要离开,上海也住了很久了。我会回来看你的,到时候,你一定要生个孩子给我看。
兰甜微笑了笑,幸福地闭上了眼睛,我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覆盖整个眼睑。她咕哝着殷红的小嘴,我爱怜地看着她残余嘴角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