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icture3:她右手扶着墓碑,墓碑上刻着她自己的名字。她对着镜头微笑,天真而无邪,就像汩汩流淌的纯净溪水。她希望有一天,背后的空冢能够将她连同所有记忆一起埋葬,在另外一个空间里消耗尘世里剩下的精力,直到永生。
他常常想起她,那个一直存留在他记忆中的女人,那个一直穿着兰色比基尼内裤,长筒网袜,前者是红色,像血液一样,后者是黑色,包裹着雪白丰满的大腿。她总是满屋子跑,嘴里时而叨念着一个男人的名字,时而唱着王菲的<<流年>>:
有生之年
狭路相逢
终不会幸免
她冷笑,因为她无奈,因为她是一个被禁锢的人。
那时候,他就一直透过窗棂看她,一周三四次,跟着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和这个女人当时的表情,像伤疤一样难以磨灭,在他的脑海里。是同样的绝望与冷酷。
颜青来找凝飞的时候,凝飞站在阳台上沉思。她看到他深黑的瞳仁在这一刻缩小成一点,溢出无尽的温柔,像是怜悯人世间一切不幸的事物。她眯起眼睛,感到无比亲切。她叫了声:凝飞。
二十分钟后,他们已经走在了这个南方大学的林荫小路上,两侧种满了苍翠茂盛的法国梧桐,威风轻轻吹过,宁静而安详。远处的篮球场地里,男生们正在泼洒淋漓的汗水,女生们则在叫嚣着眼中所看到的极精彩的瞬间,似乎无比充实,又似乎无所事事,只是在努力发出声音明视一种存在罢了。布告栏前挤满了人,学校似乎又有活动。一直不明白,生活到底是精彩的还是单调的,此时才发觉,快乐与否,皆事在人为。
颜青穿着杏色球鞋,束身仔裤,vloveU鲜黄流苏外套,头上戴着精致的playboy纯白呢绒海盗帽,长长的头发从两肩柔顺地散下来,纯净美好,和她的名字一样使人感觉到清新。他抬着头,天际的白云,大朵大朵,时刻都在分散和凝聚,就像人类一样。
有的时候,他们就这样一起走,谁也不说话。分手的时候,可以互道一声再见,然后冷漠地向自己要去的地方走去。就像旅途中的过客,可以在一起游光览色,结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甚至于不需要道别,因为以后彼此的行程没有太大可能交叉。
颜青很想和他多说几句话。就在她凝望他的时候,胸口会剧烈地疼痛,没来由地。她想使他快乐,至少在孤单的时候仍然可以在嘴角挂着阳光般温暖的笑容。有些事情是注定下来的,不可以更改,也不可以颠覆,当我们以某种方式对落定的事情施加残忍时,总会觉察到宿命的无常与野蛮。一切都在轮回。
她感到无所适从,凝飞同样茫然。
现实一直在摧毁着世间的美好与繁华,我们是上帝的子民,却随时都有可能面对上帝的报复,绝杀与毁灭。
颜青对凝飞说,凝飞,把你的头发剪短,至少露出你的眼睛,否则你看起来会很忧郁。
凝飞说,这样很好,人的嘴巴可以无节制地撒谎,可眼睛却不能,眼睛只会背叛自己,我可以看见别人的眼睛,别人却看不到我的眼睛,这样很好。
颜青无语,转身走了。凝飞看到的只剩下戴着纯白海盗帽女孩的背影,艳丽绝俗,还带有一种天生的对天命的驯服。他讨厌后者。
回到二楼的时候,已经是下午,门没锁,她在家。他看到她跪坐在地板上,头向右偏着枕在肩膀上,四周摆满了紫色的鸢尾花,她在花丛中彻骨地微笑。她说,过来,为我拍照。
凝飞接过相机,是三星82-07,自动调焦,他用过的一种。他将镜头对准她,按动快门,机器发出短促的自动调焦的声音,和她的表情一样的冷漠与空灵,光芒闪过,敏感的胶片固定了瞬间的美好,这一刻,让人感到尘埃落定的绝望。
她连续地拍了几张,有时候相同的姿势要拍三张以上。她解释说,总有一张,可以接近她的所有要求,因为它们不尽相同。她还说,我只是个陪衬,拍这些鸢尾,只要把我留在画面中就行。
他一次次地按动快门,就像生命勃发的干脆与凝烈。她欢声地笑着,在白光的闪烁下,揪着自己的头发,叼在嘴里,拧成一团,爆发着人类原始的野性。
她拿起一个杯子,向凝飞作了一个手势。他点了点头,她突然将杯子摔到地板上,两者一同粉碎,他早已经调整好两秒快拍,轻松地按动着快门,于是那粉碎的刹那就转变成永恒。飞溅的玻璃渣满地都是。凝飞沉默了。她看着他,微笑的样子。
她说,也许你从来都不知道粉碎一样可以如此美好。
是的。他淡淡道,我从来都不知道。
她扬了扬嘴角,说,我们合一张影,就在这里,我们的家。
为什么?
因为也许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因为也许明天你就要离开,因为也许明天我就会死去,因为我们在一个房子里住了整整两个月。
他说,好。
她找来三脚架,调整好焦距的位置,从容地走到他身边,两人坐在满是玻璃碎屑的地板上,背靠背,一起对着镜头微笑,纯真得可以挤出水来。七秒过后,画面定格在胶片上。
似乎很简单,又似乎这只是一个游戏,似乎他们都知道在自欺欺人,但也许,真的有很大的可能,在明天,这所有的一切就会消失,包括我们曾经珍视的和现在忽略的,绝望过后的平静,有充分的理由我们会想到,人的心灵原是如此脆弱。
收拾好一切之后,她问他,吃过饭没有。他的回答是否定的.她说,我们一起吃吧!他说,好。
他们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她挽着他的手臂,像所有为人妻子的小女人一样,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在他耳边悠悠私语,不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笑声。他温柔地看着她,握紧她干燥粗糙的手,放在自己的口袋里.他对她说,他很快乐。她抿嘴微笑。
生菜,海带,胡萝卜,香菇,甘蓝,全部都是素食,看起来纯净。他说,已经够了。她还在与商贩争吵两角钱的添头,然而对方似乎是小本生意,没有让步的意思。她撇了撇嘴,甩下五快钱,气愤地说,给你买碗的钱,去要饭吧。然后,转身拉着凝飞的胳膊,扬长而去。
回到二楼,凝飞仔细地为花浇水,梅雨已经过去,他们再缺乏水的补给就真的要死了。她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说,吃饭了。
他们相对而坐,默默无语,专心的吃着菜。有的时候,陌生人之间只要一个眼神就可以表达一切难以言明的意思。她夹去他嘴角不小心沾上的饭粒,放在嘴里,仔细的咀嚼着。他突然产生一股冲动。很小的时候,那个女人也曾对他做过类似的事情,一样的温柔和细腻,一样的让他感觉到幸福。
饭后,没人收拾桌子,他们回到各自的房间,享受只有自己的孤独与寂寞。虽然他们同时拥有足够焚烧一切的火一样的心灵,然而却巧合地内敛而持重。
将现实归于梦境,一切伴随虚浮的呓语可以泯灭得一干二净。
picture4:她站在损毁的路灯下。微扬起头,高傲的样子。霓虹在她泛黄的脸上交织成一片炫目的颜色。她迷离地看着远方。她知道有一天,自己会沿着这条路走回去,回到生命的起点,选择另一条美好干净的路,重新走过来。
他站在地铁站里,肩上背着灰色的卡其米背包,从里面拽出耳机,塞到耳朵里,脑中便全是john denver歌唱的声音。他喜欢丹佛纯净的笑脸,尤其喜欢他歌唱出的涵义。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主题:the good of old days,往昔美好的日子,可以使人联想到很多东西。这样的生活无比平静,没有颠沛流离的波澜,面前的一切都可以是伽蓝净土。丹佛使他对生活充满了颓废的希望。
这一刻,在等待地铁的间隙里,他只听美国的乡村音乐。
过一会儿,地铁进站,他拽下耳机,塞入背包里,走入车厢,冷漠地感受它从下向上穿越,接触到灿烂的阳光,他身在其中,同样会领略得到飞一般的迅疾与超越。这速度使他愉快。
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坐在西湖水边,静静地看着波光潋滟,看着游人如织,看着夕阳余辉堕入湖底,在水面上残留一泓瑟瑟,片片绯红,熠熠生辉。他趴在草丛里放纵地哭泣。希冀在沉寂中垂落。“现在”可以化为乌有,“曾经”也成虚无。
一个假日的午后,他站在阳台上,看到一个体格健硕的男人缓缓走来。那个男人穿着黑色的西装,胸前别着一枚精致的白花,面容柔和而平静。人一旦经历太多,后来的事情就都平淡如水。一切的追求与祈愿便会失去意义,生存是一场醉生梦死,可以画地为牢,也可以与天共渺。
凝飞和他在树林里散步,凝飞叫他,爸爸。
他说,今天是她的忌日,无论在事实上你有多忙,都该回去看看她。
我忘记了。凝飞淡淡地说。
他不说话,扭回头怔怔地看着他。空气中充满潮湿的水气,令人犹如存在于一个窒息的空间里。他努力忘记那个城市,那个因为太多哭泣而昏暗的记忆。
地域的差别抹杀了记忆中古老的建筑。红砖楼房,铁门,巨锁以及窗户上冰冷的阑干,那个女人疯狂的呼喊,一切仿若昨日遗书,在今时的风雨中溃烂。他本以为可以忘记一切,本以为只要他不想就可以忘记;他本以为可以重新开始热烈的生活,本以为置身于糜烂的风景之中,就可以抵消掉记忆中黯然的巨大落差,本以为流着泪水,曾经一样可以干涸。
他给凝飞她死时留下来的戒指,是她去西藏旅行时在日喀则的普洒寺里买的,名字叫西华,藏语的意思是自由。他说她一生都在追求自由甚至为此不惜任何代价。她可以和刚认识的人做爱直到深夜而不知疲累,更忘却了家里需要呵护的丈夫与孩子。她说,女人不是传宗接代的载体,也不是男人手中的玩物,她们可以生活的无比快乐.因为她是这样的人,所以他束缚了她的身体,但却未能束缚住她飘飞的灵魂。一年后,她穿着比基尼从七层的窗子像一只断翅蝴蝶一样坠落下来,死相比魔鬼还要恐怖。
她是凝飞的妈妈。
她只抚养他四年,四年后,她一直进行着永无止境的旅行,去新疆,去西藏,去云南,去很多地方。
今天是她的忌日。他再次提醒凝飞,然后转身离去,决绝而干脆。凝飞不是他亲生的儿子。
凝飞看着他冷酷的背影消逝,伛偻而弯曲,他也已苍老,不再是那个手握皮鞭,为别人身体增加伤痕的管理者。站在时间的一个立足点上,缅怀消逝的精力,从何时,面目开始颓废,颧骨在寂寞中凸起,皱纹承载岁月的风尘,一点一点,在泪水中消亡。儿时天真的梦想不及实现,就在沉没中衰微。看尽世间繁华,晚年看着儿孙满堂,总可落得一个返璞归真的结局,而他,却连这样的结局都无法获得。这一切,都因为那个此生最爱的女人。
凝飞找到颜青,对她说,颜青,假如这一刻我即将离去,你是否会爱上我?
颜青说,会。
他微笑,转身离开。
黄昏,晚霞烘托着残阳的风景,绝望而美丽。
凝飞和她坐在阳台上,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他爸爸从北方小城带来的私家汉斯啤酒,满满的一箱。
他笑着说,无论事实上它们的价值有多少,毕竟是空运过来的。
她扬了扬嘴角,浅尝了一口,作了一个干杯的动作,眼睛闪了闪说,还可以,至少没兑太多水。
他微笑。
她说,你总是笑。
可是我只对你笑。
为什么?
他沉默。世界上没有太多的为什么,追问只会令我们失去问话的原意,所以说,执着是一件极度悲哀的事情。
她问,为什么今天有这样的兴致?
他转回头看着她,因为也许明天我便要真的离开。
她的眼睛眯了眯,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微笑。面朝远处的钢铁工厂,将空的易拉罐狠狠扔去,然后,耐心地说,离开我,你一定会孤单。
你也一样。他说。
她说,曾几何时,我们可以遇到同一个世界的人,多么难得。在命运交错的瞬间,离别只能使我们继续寻找。
可是相遇又能怎样呢?到现在我才明白,两个孤单的人在一起,一定没有结局,而且过程只会使我们更加孤单。
夜色趋暗,远处的霓虹再次妖娆,将整个人间辉映的光怪陆离。晚风习习,点缀着沉静的极致,他们的脸上是同样的卓然。也许一切本不该发生,也许一切都只是个游戏,散场了脱离游戏中的角色,他们都是互为彼此生命中冷漠的过客。当相对的眼神看穿对方的所有,一切的境相就变成赤裸的事情,既然已经是赤裸的事情,便再也没有存留的必要。
她说,我是一个孤儿,很小的时候,父母离异,他们谁都不要我,仅仅因为我是一个女孩。我住在姥姥家,十三岁,姥姥死了,我便到了这里,你永远无法理解我所经历的一切。
他说,我可以理解。
不,你不能,你不能理解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出门到大街上乞讨;你不能理解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奔跑在楼房之间推销;你不能理解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忘却自己的本真而卑劣地欺骗;你不能理解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出卖自己的肉体,谄媚客人的目光,温柔地面对他们的蹂躏,一直到现在,你不能理解。
我能够理解。他大声地肯定地说。
她扬了扬嘴角,阴冷的笑容在脸上泛滥,宛如一个烘干的昆虫标本,只是一个脆弱的骨架,透露着死亡的残酷与绝望。
她说,你想抚摸我么?来。
他微笑,将易拉罐捏紧,狠狠地捏,直到从开口出喷出泡沫,弥漫在两个人的视线之间,在下坠中泯灭。然后,他将那个象征自由的戒指套在她右手的无名指上,转身离开。
寂夜,他一个人在街市上行走,冷风刺破他的胸膛,冷却了他火热的心脏。也许那一刻,他便可以将她拥有,他可以在欲望的欢娱中失去自我,忽略其他,于是一切都是快乐。他还可以联想那个穿着兰色比基尼的女人,当激情消遁的时刻,摧毁平静的理智,他们能够在不断的高潮中呐喊,在四溅的浪花中沉沦欲海,万劫不复。
然而,他没有。这真的是一个游戏,可以保留瞬间的美好,却不能令其永恒,因为他们早已经习惯了孤单。
他甚至于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她也一样.
再次回到二楼的时候,她已经离开,同时带走了属于她的一切。客厅的桌子上放着丹佛的CD,明媚的笑脸依然纯净,CD下面压着一张自拍的照片,是两个人的合影。
以后的日子,他一直在想,当有一天,她明白自己在廉价地挥霍感情时,也许她会清醒,否则她一定会自己毁灭。
picture5:两个人,坐在满是玻璃碎屑的地板上,他们的笑容纯真而平淡,像是两个孩子在过家家,背靠背,彼此依傍,互利共生,似乎一方远走,另一方就会死去。周围是一片紫色的鸢尾花,颓废而糜烂。
晨起,他在睡梦中醒来,走到阳台上,感受温暖的阳光,天空中的白云,大朵大朵,是江南的仲夏。
他看到那个头戴白色海盗帽的女孩,他喊道,颜青。
她应道,凝飞。
记忆皆归尘土,幸福只待挽留。
by 分阳于 11月14日20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