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九六四年。 复活节。 葡萄牙一个殖民小岛。 小岛钟楼上,大钟刚敲过七下。 信徒开始了露天的弥撒,唱诗班的歌声在斜坡路上、在电灯局和葡式邮政大楼的廊柱间鼓汤,散入榕树林的歌声带着嗡嗡回响。就在这一瞬间,陷入时间漩涡的红手绢,散发着潮湿的气息,从一幢葡萄牙式大宅的天台飘出来……过去几个晚上,大屋里,只有客厅两三个房间亮着灯,今夜却亮堂堂的,天台上还拉起了彩色灯泡。“复活节是什么意思?真有什么会在今天复活吗?”胡狼一边想着,一边将捣烂了的胡椒种子倾进水桶,打算调些溶液,浇到泥土里杀虫。一阵海风吹来,胡椒粉末飘进眼里,竟令他成了个泪人。这是胡狼到秦家做替工的第三日。为了消灭蚜虫,才留到这个时刻。他直了腰身,揉揉眼,泪眼模糊中,一团红光扑到面前。“火!”他退了几步,脸上现出憎恶的神色。那团“火”落到花坛上就静止不动;走近细看,才知道只是条红色的缎子手绢。他将手绢捡起来,信手抹了抹眼睛。灯影下,手绢泛着光;但拈在手上,揩到脸上,竟是那样沁凉而又轻软,那样的让他感到温柔和安心;他将手绢凑近鼻子,更兴奋地发现到:在火的颜色,水的温柔之外,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绣球花的芬芳……
音乐响起。 胡狼不知道那是圆舞曲的节奏,只是双手抱成圆形,轻轻掐着手绢,随着悠扬的旋律在花坛前转动。他觉得自己正跟一团火在跳舞,只有这一次,火的颜色没有令他心生恐惧,他为自己克服了这种恐惧而欢欣。他旋转着,灯影也随着他而旋转,陡地,眼前掠过一个人影!胡狼停下来。一个穿枣红大衣、及膝黑色裙子的女孩正站在灯下,在坛前含笑望着他。“舞跳得不错啊。”红衣女孩说。 胡狼天旋地转,张开口,很艰难才说出话来,“我,我不……”“你不是客人?”“嗯。”胡狼眼中的胡椒粉末已给泪水冲洗乾净,望着女孩俏丽的脸,还是迷乱得只知道拿手绢抹眼睛。女孩瞟一眼他握着的手绢,笑说:“你不是客人,你的舞伴却是呢。”“手……?”“手绢是我的;不过,我可不介意它陪你跳舞。”胡狼垂下头,察觉自己还拿着她的物件,而且上面沾满自己的眼泪,不禁羞得耳根发热。“你是园艺师傅?”“嗯。”他猛力点头。正说着,十多对年轻男女从大宅走出来,在花园里笑闹追逐。一个小伙子走到花圃前面,俯身去拔新植的玫瑰。“不要摘我的花!”胡狼见状喝止。小伙子懒得理他,采了花,笑眯眯朝女孩走过来。其他男孩哪肯放过示爱的机会,你拉我扯的,纷纷仿效,要将玫瑰摘下来送给女伴。 “放下!放------”胡狼怒不可遏,扑过去推开他们。 “我们摘花,你管得着?” “死野种,滚开!” “哈,你真以为这些花是你的么?” 胡狼对辱骂充耳不闻,只是抢夺他们手中的玫瑰,追赶、推搡间,十几个人扭打起来。 “别打了!”女孩大声劝止。 小伙子见胡狼抢了一束花,推倒几个人,碰碰撞撞冲过来,觑准他一抓着自己手上的玫瑰,就猛力一扯,枝条上有刺,胡狼登时满手渗血。“好,”小伙子说,“我们将花都拔下来,看你可以怎样?”男孩们响应,又要去摘花。 “不要摘花!”胡狼全不理会伤痛,瞪着眼,挡在花圃前面。 “停手啊,你们别这样好么?”红衣女孩喝停他们,走到胡狼身边,“你的手……” “不要理会这种下人。”小伙子拉开她,“我们回去跳舞。” “你就知道欺负人!”女孩睨了他一眼,回头慰问胡狼,“对不起,他们令你受伤了。手绢你就留着吧,我只是用来束头发;看来你比我更需要它呢。”说完,转身走进屋里。秦家天台传出的乐声变得响亮,乐声里晃动着的,对胡狼来说,都是摧花恶人的身影。他在蓝斜的裤管上擦去掌心血污,用手绢包扎好伤口,就去收拾东西。临行,他还是忍不住在门前回望,偏偏这时候,女孩也正站在二楼的窗前远眺。因为背着灯光,她长鬈发的光晖似乎不断扩大,照得天和地都暖烘烘的。一路上,胡狼对这个女孩眼中所见的景物还是充满好奇,他想,当浅滩一旁的山丘、山丘上废置了的爆竹厂、无边的红树林、石堤,以及秦家大门昏黄的玻璃罩灯顺序映入她眼眸的时候,或许,她也会看到他回望的背影吧? 3 转眼又过了数日。 胡狼在秦家干活,不知是否给晒得头脑昏乱,总觉得楼上那扇敞开的百叶窗后面,藏着一双静静向下窥望的眼睛;只因屋中幽暗,又垂着白纱子,他才看不透切。有一次,他正在打扫庭院,确实感到后有人探望,猛地抬头,一个影子却随着他的搜视而淡去;这样测试了好几次,他渐渐习惯了,开始相信那只是因为复活节晚上,红衣女孩曾经站在二楼窗前,他才对那扇方窗播种了过多的遐想。下午五点钟,圣母教堂屋顶那尊天使像的阴影,已经蔓延到坡下。胡狼正提着浇水壶灌溉花木,一个女孩挽着个黑亮的大葫芦走进秦家宅院;没多久,又来了一个,背着的黑葫芦更大,几乎比女孩本身还要高;然后,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他见到红手绢的主人。她也是提着个黑色葫芦匣子,只是比之前两人的要小得多。一进大门,她朝周围扫视了一遍,就急匆匆走进屋内。胡狼渴望再次遇见这个女孩,然而,当她真的来了,他的反应竟是向旁移了一步,让一棵柏树遮挡着自己。不久,秦家客厅里,开始传出断断续续的弦乐之声;最初只是重复着些繁杂的噪音,后来才渐渐谐协;但不管声音是谐协还是嘈杂,胡狼听着,都只觉得煎灼不宁。他继续提壶浇水,不断浇,不断浇,除了浇水,世上彷佛无事可为,直到一大盆红雨点给大水冲到地上,他才住手。太阳沈到泥黄色的海里。他收拾好铲耙,准备离开,却看到先前进屋的三个女孩正推门出来。“玉凤,我们走了。”她们向客厅里的人告辞。胡狼看不见那个叫玉凤的女孩,只觉得传出来的回应,既阴郁,又温柔。待她们出了大门口,他才跟在后面。四个人,三前一后走过小教堂和学校,天还未黑,街灯却已点亮,铺满下坡路的麻石像鱼鳞一样泛着银光。胡狼始终跟女孩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让躁动的影子伸到她们脚边。他渴望这个给他红手绢的女孩留在视野,却不想自己的影子惊动她。在她面前,他觉得自己好肮脏,他不能让肮脏的影子沾污她的足踝。这是他最后一天在秦家做替工,过去七天以来,他老是想起女孩的瓜子脸和圆而明亮的眼睛。明天,他会回到公园干活,他知道,即使再到秦宅,也不一定会再遇到她;只是,他不懂得跟她说话,实际上,他根本不懂得跟任何人说话;他的朋友只有荷荷,除了荷荷,没有人能够理解他简单的言语。路上很静,三个女孩背着黑匣子,摇摇晃晃,并排走着,胡狼可以隐约听到她们说话的声音。从她们互相的称呼里,他知道背着大葫芦匣子的女孩叫“丽儿”,匣子小一点的叫“咏棠”。最后,他才听到有人唤他的红手绢女孩做“阿雪”。这时候,胡狼只有一个心愿:他希望对阿雪的追随永远不会完结,他希望这条路,一直伸延到世界的尽头。 女孩们嘻嘻哈哈的聊着学校里的事情,大葫芦丽儿说:“下个月就要比赛了,还是先替乐团起个好名字吧。”各人信口说了几个名字,都不太合意,突然,丽儿停下脚步,“别动,看到吧?”咏棠、阿雪停下来,望着闪亮的麻石路,齐问:“看到什么?”“影子啊。”因为下坡路的形状,从背后映照过来的灯光将三个影子拉着好直好长。胡狼看到她们同时站定,以为自己给发现了,连忙闪身躲在一条灯柱后面。 “这三个影子,像不像三条平行的弦线?”丽儿问。 “是有点像……”咏棠笑说,“不过,就是你那条线粗壮了些,如果不减肥,拉出来的声音恐怕会像牛叫。” 丽儿“啐”了一声,了咏棠肩膀一下,将大葫芦匣子放在地上,“胖的是大提琴罢了。看,既然地上有了启示,我想,不如就叫‘三弦’室乐团吧。”见咏棠不怎么理她,转头问阿雪,“你说怎样?” “好是好,然而,总不能少了玉凤这一条线啊。” “说的也是。”丽儿同意,“毕竟我们演的是‘四重奏’,如果玉凤能够走动,也是一个影子,该为这个影子留一条线的。” “我没意见。”咏棠问阿雪,“你有没有想到更合适的?” “我想,不如叫‘五线谱’吧。” “可这又多出一条线来了。不是要多招募一个影子加入吧?”咏棠提醒她。 “你少担心,说不定……”丽儿飞快地回头扫了一眼,对咏棠扮了个鬼脸,“哈哈,这个影子,就在你后面呢!” “哎呀,我好害怕!” “别闹了。”阿雪有点气恼,“你们不同意就算了。” “别生气嘛,‘五线谱四重奏’一喊就上口,我们怎么会不同意呢?” 丽儿附和,“对,对,多了这一条,也是很有作用的,这叫‘好丑留一线,他朝好相见’;这一条线,要留的,要留的。”丽儿这么一说,逗得两人都笑起来。 “,”咏棠用手肘轻碰阿雪,“告诉我,你留这一线,是不是要跟那个‘黑领带’相 见?” “才不是呢,真没你好气。” “天黑了,走吧。”丽儿背上大提琴,问咏棠:“后天放假,我跟阿雪到鲸鱼庙去为玉凤祈福,你来不来?” “比赛前,我们一致行动;阿雪要见‘黑领带’,我都奉陪。” “人家才不要你陪呢。”丽儿、咏棠两人一唱一和的,阿雪只是一径往前走,装作没有听见。胡狼等她们走的稍远,才从灯柱后转出来。因为相隔得远了,他再听不清楚三个女孩说话的内容。他只是无声地追随着阿雪,心中充满甜蜜和骚动;他怕她回头看见他,然而,当她慢慢离开他的视线,再一次“失去”她的想法,竟是那样的教他失落,那样的难以忍受……
4 星期天午后,海边小庙冷清清的,三个女孩子来了,才变得喧闹。 庙中近门口的供桌上,摆放着一条中间结了个红蝴蝶的大鲸鱼肋骨,是渔民祈求海上平安的吉祥之物。“这条黑咕隆咚的东西据说很有法力,摸一下就心想事成。大家摸上一摸,比赛准赢!”丽儿笑着说完,就去摸那条鲸鱼肋骨。 “雪,你看她多温柔,好像那是她的未来丈夫,她在摸他的骨头呢。”咏棠取笑丽儿。 “你别硬是那么刻薄,人各有志嘛。” “嫁人也是‘志’?” “怎么不是?”丽儿听着,反驳她,“嫁得好也是福气,我希望嫁个好男人,将来生四个小孩,然后当他们的音乐老师,让他们再组成一个室乐团,再演出他们妈妈的四重奏。”咏棠一脸不以为然,“你呀,想得倒美。男人靠得住,我妈也不用独力养大我了。如果 这条鲸鱼骨是雄性的,也不会是条好骨头。” “太偏激了!”丽儿伸伸舌头,“你说,那什么才是可靠的?” “靠自己啊。我打算将来到国外去演舞台剧,女孩子还是该有自己的事业。阿雪,你说 呢?”
阿雪正闭着眼睛,一边轻抚着鲸鱼肋骨,一边心中叨念着。听到咏棠问话,恍恍惚惚地回过头来,“咦?怎么啦?” “咏棠问你将来想做什么?”丽儿说。 “啊,我希望可以在最大最好的音乐厅里演奏,希望有很多很多人听我的音乐,为我鼓掌,为我喝采。” “有志气,不过看得出------”咏棠狡黠地一笑,“刚才你可不是为了这件事在许愿呢。” “实在……”阿雪支支吾吾,“也没什么别的事。” “一定有的,是祈求那个‘黑领带’对你痴缠一些吧?”咏棠追问。 “他已经够痴缠了。”阿雪嘘了口气,调整了语调,漫不在乎似地问丽儿:“啊,是了,复活节那天晚上,你在秦家有没有见过一个拿着红手绢跳舞的傻小子?” “没见过。” “我们去找玉凤练琴那天呢?” “嗯……,是好像有一个小伙子在院子里;不过,没看到样子。怎么啦?啊,阿雪,你对人家有------意------思?” “哪有这样的事。我只是觉得……,觉得这个野人,好……,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 “总之,”咏棠插嘴,“有人动了春心就是。子曰:春心大动也,人之常情。善哉!” 说着,笑盈盈地跟丽儿打了个眼色,“你呀,小见多怪!” “胡说!” “不是‘胡说’,是‘子曰’。”咏棠还要逗弄阿雪。 “你就会耍贫嘴,看哪个男人将你的舌头啜出来。” “哇,阿雪好猥琐啊!”丽儿哗然。 “怎么样?认输了吧?”阿雪睨着咏棠,自觉胜了一仗,志得意满的。 “你什么都要赢,连猥琐都拿第一名了。” 她们在供桌前嬉闹着,笑语声不断飘散到门外寂寥的青草地上。临行,丽儿提议:“来吧,大家将手按在上面,希望骨头保佑,令玉凤的心情和腿伤都早日复原。” 祝愿完毕,三个女孩就步出庙门。 直到这一刻,她们还是没有察觉门前那株红影树上蹲着一个人;这个人的蓝斜长裤,染着天空一样的颜色。从一开始,他的目光就追逐着阿雪一言一笑。当他攀上高枝,站在树桠上目送女孩们离开;当他看着阿雪消失在长堤尽头,他再抑压不住内心的骚动,狂乱地,发出恍如野兽的吼声……
1 在认识宁静雪之前,因为没有思念填满他的心,夜晚对于胡狼来说,长得无尽。几乎每个晚上,他都会走到码头,坐在系船的石墩上,看着防波堤那边泊着的渔船。渔民不出海或着遇上刮台风,这个避风港会聚的船舶就更多。他到这里来,还因为海港上有一艘灯船,入黑后,灯船在船舶之间缓缓巡弋,弦乐悠扬,乐师们为住在船上的人演奏,赚取赏钱。胡狼百无聊赖,灯船断断续续传过来的乐声,已是他最惬心的享受。这个晚上,宁静雪上完音乐课就来找胡狼,红色连衣裙和黑色的提琴匣子,配合得无比优雅。胡狼自觉形秽,还是鼓起勇气带领她来到码头。 “要坐船么?”阿雪看到石阶下泊着出租的小艇。 “你不怕?” “怕什么?” 浊浪冲激码头木柱,汨汨作响。胡狼向船家租了一条小船,挽着提琴匣子先跳了上去,再扶着阿雪让她摇摇晃晃坐定。避风港另一边,影影绰绰,海面都是渔灯。胡狼看着搁在身旁的两根船桨,才想起自己不会划船。 “我会啊。”阿雪笑着取过船桨,施施然划起来。胡狼的目光透出疑问。 “是阿直教我的。” “阿直?” “啊,忘了告诉你,他姓梁,就是那天你见过的,那个结黑领带的男孩。我母亲跟他家很熟络,我和阿直一起长大,夏天我们会去划船。” “你喜欢跟他一起?” “我喜欢这种运动。” “他偷花的,还……偷了两次。” “是吗?”阿雪狡黠地一笑,“以后他再给我送花,我就当是你托他送的,好么?”胡狼点点头,“其实,花是……” “我知道,你想说,花是有生命的,没来由地给人折下来,你会心痛,对吧?” “对,对。”胡狼感动得发狂点头。 “说真的,遇上你之前,我还真不相信这世界上,竟有人肯这样拚了命保护他的花儿。 “ “因为……我是花王啊。”看着她摇桨,胡狼总觉得不大妥,就夺过桨来,笨手笨脚地划着。 过了很久,渐渐接近那艘传出音乐的灯船。蓦地,一阵既悠扬又酸楚的中乐从船上传来,先是一段凄凄切切的胡琴,然后,是笛子和管箫。 “我喜欢东西,都很……很……贫穷。”胡狼说。 “我不介意。” “你不会喜欢这种穷人的音乐。” “这也可以是我的音乐。”阿雪打开匣子,将小提琴搁在肩上,当管箫和笛子演过一小段,就加入合奏。她拉得很投入,中乐和提琴的这段合奏,悠扬凄婉,中西合璧,听得胡狼心驰神醉。 “看,不是很配合吗?” “嗯。”胡狼同意那片琴声,的确婉转地溶入了他的世界。阿雪凝望着他,忽地收了笑容,“阿狼,有件事,我想问你好久了,你老实告诉我,好么?”胡狼一脸凝重,紧盯着她。 “告诉我,”阿雪问他,“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你笑?” “没什么值得笑的事。” “为了我,笑一次好么?” “我笑起来好丑。” “怎么会?我敢肯定,一点不丑。” “还是,还是……改天再笑吧。” 阿雪听完捂完脸,抽抽搭搭的。胡狼以为她哭了,正搜索着劝慰的话,她却摊开双手,仰着脸笑起来,“我给你气坏了!” “对不起。”胡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你想怎样?” “跳海。” 阿雪看到他认真的样子,吓得要喝令他坐下来。这时,船灯投映到水上,浮光璀璨,在他们的小船旁边,彷佛漂流着不同颜色的长缎带。阿雪伸手去捞,蓝缎带、红缎带。……触手都碎成浪花。 “我想给你捞一条红色的带子。” “为什么?” “缚着你,免得你卤莽做事。”阿雪笑了笑,“其实,我想起了我们的‘雪狼湖’。那座湖旁边的格林镇,地方虽然不大,但据说除了灵媒和鬼魂特别多,还有一种好美丽、好伤感的风俗,流传了几百年。” “什么风俗?” “那就是如果有人死了,这个人的------亲人,会在他罹难的地方系上红丝带,表示怀念。”胡狼不说话,专注地望着她,等她说下去。 “姨母告诉我,好多年前,有一个猎人在格林镇的森林迷了路,他又渴又饿,在林中团团乱转,知道一入黑,难免就会给野兽吃掉。就在他最徨的时候,他看到一个泪珠形状的池溏。他走过去,用手掬水,却看到池水里有一个红色的影子,他伸手去捞,却不小掉到水里。池水很清澈,很温暖,他竟然忘了挣扎,只是让自己静静下沈,沈得越深,周围越发明亮,猎人渐渐看到那片红影,原来只是一条红色的丝带。然而,说也奇怪,不管他游得多快,这条红丝带总是漂在他的前面。他一点不关心自身的处境,追逐红丝带,反而成了目的。就这样潜泳了不知多久,他才随着那片红影浮升。当他爬到岸上,虽然浑身湿透,却发觉自己已经出了森林,池塘变得无边无际,夜空里,还闪满星光。” “这是他遇上好运气。” “故事还没有完呢。”阿雪继续说,“虽然出了森林,眼前的景象却将猎人吓唬住了。他看到水边正躺着一个年轻的男人,走近察看,那个人,竟然就是他自己!猎人终于明白,原来自己已经在林中遇难,那条红丝带,只是招聚他魂魄的旗幡。就在他伤心地望着自己的体,不知道往后该怎么办的时候,一个腕上缠着红丝带的女孩从树后走出来,相互凝望的一刻,猎人马上就察觉到女孩和他同属于黑夜的世界。她伸出手,温柔地对他说:‘我一直在等你呢,不用怕,苦难已经过去,如今,你真正自由了。’”“我喜欢这个故事。“胡狼说。”我也是。”“往后,这两个------鬼魂会怎样?“他问阿雪。”因为夜晚好长,他们会一起在荒野漫步,会一起看星星,会一起游湖……“阿雪声调沈下来,忽然将左手伸到胡狼面前。”全好了?“他看到荷荷抓伤她的地方已经结痂。”我可不是要你看这个。“阿雪掐着戴在腕上的两条小红绳,红绳都是她用手绢捻成的,”那天你为我包扎伤口,我就想到这个红丝带传说。你看,手绢让你缚在这个地方,跟传说那么相似,是不是可能------ “脸上一红,话也说得吞吐,”可能------有点什么……?”“有点什么?”“你……“阿雪假装生气,问他:“如果我给你气死了,你会不会为我系一条红丝带?” “不会,我不会让你死。” “傻瓜。”阿雪摇摇头,又笑了笑。 “阿雪,我心里……” 这时,彼此心意暗合,阿雪望着他迷乱的眼神,谅解地微笑,“今天,实在不该说这些。总之……狼,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陪我过了一个难忘的生日。” “今天……你生日?” “嗯。”阿雪瞟一眼腕表,“刚刚十九岁了。” 灯船驶远,银白色的水纹消散之后,乐声也渐渐转弱,月光下的海港,温柔地,变成心中的湖。 “你看,我的手有点冷了。”阿雪说着,又将手伸到他的手背上。 “放在口袋里啊。”胡狼提醒她,仍旧摇着木桨。 “哎呀,你……”说着,顺势将手心覆向他手背,“人家的裙子没口袋的。” “雪……” 这一夜,阿雪觉得好自由,好惬意,她闭上眼,感受着拂过身上的海风。两个人握着同一截船桨,随水漂流了不知多久,她转过身来,才发觉月亮已经蒙上一层光晕,像挂在船头的一个大蚕茧。 “要起风了,回去吧。”胡狼说。驶近码头,船系好,两人牵着手走上石阶的候,一个穿着黑色西服的男人正捧着一束红玫瑰,站着阶石尽头。 “生日快乐!”梁直冷冷地说,他的领带,这天罕见地,换上了跟阿雪匹配的红色。 2 一天清晨,阿雪走进公园,见胡狼正将一枚枚生锈钉子种到泥土里去,不禁大感讶异。 “绣球花天生没有固定的颜色……”胡狼告诉她,绣球开什么花,得看泥土里的酸硷度;如果泥土给铁钉弄酸了,就开蓝花,将带硷性的贝壳粉末混进去,开出来的花,就会变红。 “那就是说,看花的颜色就知道它下面藏着什么?” “对。” “我喜欢红绣球花。你呢?”阿雪问胡狼。 “蓝色。”他指着面前泥土,“不过,这周围种了你喜欢的红色,明年夏天开花,红绣 球将核心一团蓝花重重围住,这样,反而会更好看。” “这么说,岂不是我也有当花王的天份?” “反正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阿雪追问。 “音乐和花啊。我看到牵牛花,就觉得听到了提琴声,像听到你的音乐。” “看到红绣球花呢?” “嗯------”胡狼想了一会,“大铜钹,或者很大很大的皮鼓,总之,很明亮的。” “只是,我的那个很大很大的红皮鼓藏着贝壳;你的却埋着锈钉子,实在太不幸了。”说完,阿雪觉得“红皮鼓”的谐音甚是不雅,但是话已出口,羞得面红耳赤。 “不舒服?” “不,只是有点热。”她轻掠额前头发,假装拭汗。 “是了,你刚才说的什么‘大皮鼓’、‘红皮鼓’,我不太明白……” “哎呀,你还说……” 胡狼将一包贝壳粉末撒到泥土上,转头对她说:“有些花,天晴的时候最好看;绣球花可不一样,下大雨的日子,看起来才是最美的。”两人沈默了半晌,阿雪忽然有点感慨,“颜色既然取决于泥土,非红即蓝,世上就不会有象徵幸福的白绣球,也不可能种出白色的‘宁静雪’了。” “种不出,是因为还不知道该怎么种。”胡狼说,“如果心里有这个……这个……没有什么不可能。” “‘这个’是什么?” “这个……就是这个啦……” “你是说‘种子’?”阿雪笑了笑,故意逗弄他。 “可以这么说……” 3 “这个星期天到我家去好么?”阿雪问胡狼。 “不太好吧?”他有点踌躇。 “有什么不好?我跟妈说了,她要请你去吃茶。我们家的女会煮很好的红茶。” 宁家的寓所在一大片影树丛中,没有秦家的气派,外观却甚是清雅。两层高的花岗岩房舍,三面都是巨大的百叶方窗,门槛前白色云石台阶上,红黄灰褐的落叶随风旋舞,美得有点落寞。阿雪的母亲年过四十,容貌还是十分秀气,“没想到我女儿交上你这样的男孩子。”宁母态度冷漠,问了胡狼几句话,就出门去了。阿雪招呼胡狼到书房安坐。 “你爸呢?” “他跟我妈早分居了。” 胡狼对这种事情并不了解,在书房里东张西望,见都是些乐谱、小说和外国名人传记之类的书籍,不少还是外文的,抬头发现书架上有一只缠着黑领巾的玩具熊,胡狼不悦,问阿雪:“他送的?” “嗯。” “他对你很好。” “就是太好了。”阿雪开玩笑似的,“其实,真正喜欢阿直的,是我妈。我那个所谓的爸爸,他已经很久没接济我们了;阿直家里有钱,是我妈最后的希望了,如果我不肯去高攀,说不定妈会将自己嫁过去。”胡狼脑筋转不过来,听她说到婚嫁之事,心中一沈,整个人痴痴呆呆的;阿雪说好说歹哄了一轮,转过话题,他才恢复知觉。 “圣诞节,梁直会不会……邀你去舞会?”胡狼试探着问阿雪。 “他会邀,我不会去。” “秦家呢?” “你是说玉凤家吧?她要到维也纳去上大学,也刚走了。我们‘五线谱’缺了第二小提琴,大家意兴阑珊,也不打算搞什么庆祝。”阿雪望着窗外蓝天,“玉凤说过毕业后会回来,不过,说实在的,我还是很舍不得她走。” “她人怎样?”胡狼始终没见过这个叫玉凤的女孩。 “自从母亲让一个坏男人骗了,离开了,她就变得很抑郁,还有点自闭的徵状,她是很倾向爸爸那种想法的,母亲做错了一次,就是不肯原谅她;前阵子她腿伤算是好了,还是不怎么爱见人。”阿雪停顿了一下,“唉,玉凤这个人,就是太善良,也太固执了;说起来, 她还真关心……” “关心什么?” “关心我和你的事。”阿雪思前想后,还是告诉胡狼,“不瞒你说,玉凤她……,她其实是我孪生的亲姐姐。” “你姐姐?怎么她……住在秦家?” “我们家的事,很复杂,很……”阿雪叹了口气,“还是往后再一点点告诉你吧。” 阿雪不透露,胡狼自然也不追问;不过,从她口中,他还是知道自己送出的小盆栽,大都给托养在玉凤家里。阿雪怕玉凤幽居郁闷,盆栽让她照顾,自己也多了个理由去看望她。胡狼年来送给阿雪盆栽不少,虽然睡房阳台成了为别人培植感情的园圃,这个玉凤,也 真不负所托,为了做得妥当,还认真地从书本上学起园艺来。 “我跟姐姐说,阿狼确信,只要用心栽培,什么花都会开得漂亮,开得有生气。如果她弄得不好,我就不告诉她我和你的事。”胡狼心想,一个自闭女孩爱听别人的琐事,也并不出奇,“我很感激你这个------姐姐。” “为什么?” “因为她邀你参加舞会,我才可以认识你。” 阿雪叹了口气,“我们一向感情很好。不过,临走之前,她变得好消沈;那天,听到我们出海的事,她突然很不开心,其实,那是她自己要知道的;可能……我们相识之后,我的确忽略了她。”造访过宁家之后,胡狼心中更加忐忑,总觉得梁直那条黑领带无处不在,就是在半夜里,也会像一条湿冷的舌头似地舔醒他。过了几日,一天傍晚,他在园里等了很久,才远远看见梁直开车将阿雪送来。 “给阿直劝得推辞不掉,才到他家坐上一会。刚才给他父母留着,耽久了。”见胡狼板着脸,不说话,阿雪有点生气,“你究竟要我怎样?阿直那边,话都快说实了;你却连一句肯定的话也没跟我说。” “什么肯定的话?” “你,你这个人,真是,真是……”阿雪既羞且怒,掉头朝回家的路走了。胡狼在暮色里望着她的背影,一脸茫然。他时刻惦记她,着紧她,对她的一切反复思想;但他实在不明白“肯定的话”是一句什么样的说话。过了好几天,阿雪还是没有到公园里去找他。胡狼料想阿雪仍然恼他,一天干完活,买了些她爱吃的糕点,就站在宁家大门对面,反覆叨念着彻夜想好的道歉话语。等了很久,阿雪才从车站那边走过来。她本来神色疲惫,见到胡狼傻乎乎的样子,还是泛起笑意。 “你这个人,真拿你没办法。”接过他的糕点,笑说:“妈在等我吃晚饭,要进屋去了,明天不用替学生补习,下课就去找你。” “补习?”胡狼奇问:“你要自己挣钱?” “不告诉你。” 胡狼耸耸肩,不再追问。心想,也许宁家家道中落,风光只是皮相,他有一个自私的想法;如果阿雪是穷苦人家的女儿,说不定,他们的交往会顺心些。人来开门,胡狼才嘱咐阿雪:“平安夜,十二点正,到小教堂屋顶去找我。” “怪不得老问我那天有没有约会了。”阿雪笑他,“有话直说就是,三更半夜,要我到那儿去干吗?” “到时候,自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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