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出生的那块地方到处都是山,就连他们家那三间瓦房,也是杵在半山腰上。爹妈都叫他山娃子,这是当地的习俗,尽管他有一个很正式的名字—但是妈妈说那是学校里老师和同学喊的,。于是他盼着上学,盼着有人喊他的名字。 对于父亲的记忆,是非常模糊的。那一年八月里一个炎热的午后,父亲刚收完田里的稻子,坐在门槛上接过妈妈手里的一碗稀饭,呼呼两口喝进肚里,然后擦着额上的汗对妈妈说:“山娃子明年也该上学了,光我们家种田这点收入是不成的。我看,我还是到外头去找点事做” 。 秋后,父亲卷起一床铺盖和几件衣服踏上了打工的路程。每隔两三年回家住上几日,每次都会说同样的话:“娃儿,好生念书,将来有出息到城里去住,也住十几层高的楼房。”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妈妈就拿出在县城中学上高中的哥哥的成绩单,父亲在看到成绩单后,紧缩的眉头就会在瞬间舒展开来。那不只是一张普通的成绩单,是全家人的希望和寄托。 十五岁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在镇上的中学念初三了。他很有信心,也能考上县城中学上高中。 父亲这几年已经在山西某个地方做矿工,每隔一两个月都准时往家里寄钱,只是较以往更少回家了,于是他把每学期的成绩单都放在箱子里。 好长一段时间里,妈妈都没有收到父亲所寄的钱,没有信,也没有一个电话。妈妈终日惶惶不安,每遇上有外面打工返乡的人,都会上前打听。终于有一天,妈妈问到一个过去与父亲一起做民工的人,那个人说,父亲所在的煤矿发生了矿难,几十个人被埋在了矿山里,矿主买通了部分地方官员,企图将实情给隐瞒了下来。那天,母亲晕倒在回家的田埂上。 那天,正是中考的日子,却像一个中止符号,将他的人生从此一分为二。 余下来所有的日子都在黑暗里煎熬疼痛着,有时像做梦一样的令人感到不清晰。但是,疼痛实实在在的存在,如同蛇蚁般吞噬着心脏。 他和妈妈坐上了去往那个地方的火车,中途又转了汽车,他们睡车站,啃馒头。由始至终,他不曾说话,也不曾流泪,他买馒头、排队买车票,力所能及的让自己像个男子汉。可是他不知道,每当夜深人静当他沉沉睡去的时候,眼眶里总有两颗泪珠不知觉的滑落在脸颊上,而此时,他的妈妈便轻轻的将他揽在怀里,像小时侯那样。 他只不过是个孩子。 在父亲所在的煤矿,哪里一片萧条的景象,那几日,他和妈妈不断的给人下跪,没有人肯说出实情,一些人矢口否认,一些人怕说。后来遇上一个好心的大娘,她背着众人给了他们几个煮熟的鸡蛋,说:“别问了,就是发生了也问不出结果的, 回去吧,别苦了孩子。”那时,妈妈那颗曾渴望着一丝丝希望的心也彻彻底底的冻结了,她清醒的知道,自己的丈夫是没了。也至那日起,母亲再也不哭了,只是终日难得说一两句话。 回家后也是半月,哥哥在屋后的山顶上整整哭了一天。又是半月后,他接到了北京一所大学的入学通知书,看着上面四位数的学费,哥哥毅然将通知书扔进燃着的灶里,一旁烧火的妈妈眼疾手快给掏了出来,红色的通知书上,烧黑了一个角。 妈妈重重的在哥哥的脸上扇了一个耳光,吼叫着,“你爸不就是想着这一天吗!” 夜里,他和哥哥再次抱头痛哭,最后,他挺起自己瘦弱的胸膛,说:“哥,我不上学了,我去打工。”语气悲壮而豪迈。 哥哥不同意。 他擦了擦脸上未干的泪珠,“哥,我年纪还小,等你大学毕业挣钱后,我还可以上学,到时候你给我出学费。” 面打工的日子很苦,刚开始他在市里的建筑工地上做小工,工头见他年纪小,人也机灵,于是介绍他去熟人的饭馆做一些杂务活。饭馆里早上兼卖面条,煮面条的师傅年龄颇大,熬的一手好汤,知道他的身世后出于怜惜,偷偷的教他熬汤,说是独门绝学。得意的时候师傅说,这么多人到馆子里吃面,全因为他的汤熬的好,说山娃子你要是学会了,以后不愁找不到活干。 但是他知道,他所眷念的仍是那宽敞明亮的教室。 一年后,师傅告病回家,他也学有所成,因此理所当然的做起了师傅。哥哥时常会给他寄来一些书籍。这个时候,他拿着哥哥的信,望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偶尔还可以看到一些逃学在外的中学生,他的泪模模糊糊的就流了下来。多好的时光啊,拥有的人不去珍惜,没有的人,如何盼都盼不来。 一有空闲,他就在饭馆后面的院子里看书,后院是一个住宅小区。那天,他正在后院看英语书,看着看着便念了出来,突听对面二楼传来“噗嗤”一声,抬头望去看到一个女孩正在掩着嘴笑,女孩子大约二十三四岁,夕阳照在她的脸上,如同渡上了一层天使的金色光辉。他痴痴的看呆了,忘乎所以。女孩子停顿片刻,将他刚才念过的英语重新说了一遍,非常的标准。他的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脖子根。以后,他每天选择那个时候读英语,开始很胆怯,如果那个女孩子在家,就会在窗前纠正他的发音,并鼓励他大声的念出来。 发现女孩子早晨会在馆子里吃面后他非常惊喜。他想,她每天早上都吃我煮的面,于是他煮每一碗面条都特别用心,馆子的生意也越来越好,老板娘给他长了五十块钱工资,在他心里,不是为了这五十块钱煮每碗面的。尽管他是那样的需要钱。 只是没过多久,那天灼热阳光的烧烤着大地,那个比他大五六岁的女孩子来到他看书的后院,从包里拿出一个单方机和几盒英语盒带交给他,说:“结婚后,我就要搬走了,它可以帮助你学英语。”他有些茫然的看着她,眼圈发红。 在离那次矿难两年后,报纸上终于登出了那次矿难的真相,矿主和一些地方官被送进了监狱,那些被埋人的名单中,有父亲的名字。那一次,妈妈将憋在肚子两年的泪水哇的一声倒了出来,整整哭了一夜,然后,他们得到几万块钱抚恤金,家里没有人为了几万块钱感到欣喜,那是父亲用生命作的交换。 只是他又可以上学了。十八岁,他进了县城中学念高中,但是父亲已看不到了。三年后,哥哥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工作,他又如愿的考上了一所政法大学。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天,他把过去从小学到高中的成绩单从箱子里拿出来,全部焚烧在父亲的坟头。 就在他大学二年级二十二岁的那一年寒假,他坐车回家看妈妈,顺便接妈妈去城里哥哥的新家,那时他已经有了一个美丽的嫂子。客车上都是回家的人,在外出打工的,上班的,上学的,每个人心里都满载着沉甸甸的喜悦,司机也把车开的飞快…… 车祸发生的时候没有出现任何预兆。一瞬间的毁灭、粉碎、消失。 没有人知道他最后在想些什么—矿难中的父亲?沉默的母亲?事业有成的大哥?还是那个教煮面的师傅。那个给纠正他发音的女孩,送给他一个单放机,几盒英语盒带,如今仍放在他心里最珍惜的位置。都是一些好人。他么?也是好人啊! 也许他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在客车翻滚的瞬间,他就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远处,只有他母亲凄厉的叫声“山娃子—”回荡在连绵起伏的山谷中。 且翻开每日的报纸,车祸、矿难、火灾……频繁的发生,像是没有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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