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静默而平稳地穿梭在暮色浓重的云端,机舱里面灯光暗淡。樱素微微地闭上眼睛,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扶手上的遥控器,耳中的音乐一片零乱。偶然,她睁开眼睛望着屏幕上的飞行地图,高度一点点降低,距离一点点地缩短,飞机正毫不迟疑地朝着那个目的地飞去,愈来愈近,丝毫不给她回旋的余地。她继续闭上眼睛,试图平静心情。忽然,耳边传来空乘和机长的致词,她惊醒,侧首望着窗外的机场,已是无可挽回地远离了云端,到达地面。 上海。时隔十八年,终需归来。 樱素拖着红色的箱子,出了关,穿过接机的人群,茫然地站在若大的机场。她提前了一晚到达上海,没有通知任何熟悉的人。感觉,仿佛十八年前,她孓然一身地离开。那时,她随身只提着一个灰色的旅行包,几乎没有带走任何东西。那时,似是一切都无需留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离开,远远地离开,把一切抛在身后,永不回头。 这一走,就是十八年。 十八年后,因为最后一个好友的婚礼,终于在几番劝说下同意归来。况且,十八年了,逝者已逝,该淡的也都应已淡去。谁说过,时间可以抚平一切。难道不是吗? 虹桥机场依然是喧闹而陈旧,一切依稀可辩,这便是她曾不惜一切代价离开的土地。虹桥,无数人盼回游子的彩虹之桥。却是十八年前,她心目中可以带旅者远离滚滚红尘的不归之桥,她曾在这里恍惚中将一杯冷茶当作了孟婆汤。而她终于还是经由此路去而复还。 将箱包抛在房间内,洗去一程疲倦,樱素换上了浅米色露肩上衣、米色长裤,随手将带刺绣缀流苏的披肩披在双肩,仔细地描了眉,淡淡地扫上腮红,踏上高跟鞋。她站在镜前默默地审视自己。瞬间恍惚,几乎看见了那个颓败无助的女孩,长发散乱在眉,长发散乱在唇,靠着墙坐在镜前的地毯上。仿佛是为了不让自己回头,狠狠地说:“带我走!带我走!什么我都愿意!” …… 如今,经过仔细精心描绘的双眸有着经历岁月的从容不迫,双唇淡然地抿着,当年的青春、当年的绝望于无助已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她为自己戴上了一串珍珠手链。如今的她只戴珍珠,那是一种经历了痛楚才会产生的美丽。 樱素独自融入夜色。 思南路,淮海路,茂明路,建国路……车漫无目的地驶过一片浮光流影。樱素优雅地坐在后座,微微仰首,凝望着这一片似曾熟悉,仿佛陌生的故土。虽然已经历了多年的磨历,却依然在重踏乡土的时候,彷徨莫名。以为她只是回来,没有想到,一切都已经不同。唯一相似的,是闪烁的霓虹之下,双双对对人影如魅。就如同当年的她与他,他们也曾如此夜不思归,相依相偎,流连在街头。只盼时间不要流逝,只停顿在此时,只停顿在此刻,永不分离。 “你的双眸中满是清澈无暇的动人。” 他说这句话时,很温柔。 他一直很温柔,眼睛满是如水将溢的温柔。她喜欢在他双臂的环绕中仰视他,让他的温柔落入自己的眼眸,化成幸福的泪珠。他喜欢与她相互擦着鼻尖,亲密,却又体贴地顾及了她少女的羞涩。他懂得为她写最温柔的情书,字里行间满是缓缓流动的爱意。她与女友说起他时,说到眼中满是如水将溢的满足,说到女友眼中满是如火如灼的嫉妒。 然后,然后,就是那一个春之将尽的午后。 她轻轻推开他的房门。 花瓣散落在床上,花瓣散落在地上,自己闺中密友无限妩媚地绽放在满室的花瓣中,她仰首望他,他俯首望她,他们的视线如水缠绕。 他仓惶抬头,喃喃道:“素,我们……” 眼中缓缓坠下一串眼泪。抬头,发现司机的视线在后视镜中一闪而过,不知什么时候,他已关了广播中的音乐。她擦赶眼泪,理了理妆容,说:“就停在这里,谢谢。” 车卷尘而去。樱素漫无目的地走在梧桐隐隐绰绰的阴暗下,不知该去哪里,忽然见一些人在一扇门前,将手放入一个雕塑中,竟然,门开了。她也恍恍惚惚地跟了进去。 走过竹林。 又进入一扇门。 竹影如魅,人影绰约。 只她一人。 占据一个角落,慢慢地饮一杯又一杯液体。 “你的双眸里有点历经沧桑的动人。” 她抬头。 她看见他?她看见他! 分离十年后,惊闻他离世的厄号,原以为已伤平心淡,却依然是剜心剔骨,痛彻心肺。而她没有回来送他。难道,他来寻她?此间何处?此间何地? “穹.六.人间。”他说。 世间有六道轮回:地狱,饿鬼,牲畜,修罗,人,天。 她在哪里? 跌跌撞撞,她慌不择路地冲入一扇红门。人影,满室都是人影,满室都是自己的身影,无处逃遁,无处躲避。她仓惶地向自己的身影伸手,却是又一扇门,看见更多更细碎的身影。她双手乱挥,忽然清水如注,冰冷的刺激下,忽然清醒,自己原来只是遁入了一间“五谷轮回之所”。她关上单间的门,在一方满是镜子的天地里,哭泣。身边,无数个自己陪伴着一起哭泣。 有人敲门,她站起来。 “里面是不是穿米色衣服的小姐?没事吧?外面一位先生说您在里面很久了,您没事吧?” 樱素用冷水冲了冲脸,细细地补了补妆,打开单间的门,向门口的女服务生抱歉地一笑。从容地走了出去。 他站在门口。 她说:“你还在。” 他抬头,所见依然是一个端庄的美人,眼中些微有些倦意,眉稍唇间略微地沾了点风霜。她对他微笑,说:“谢谢。” 他一笑,似曾相识的眉眼如此年轻。 她抽烟,他适时地为她点燃,熟练而从容不迫,他年轻,但是他并不单纯。 他陪她饮酒,液体的魅红渐渐地浮上了脸颊,淹没浅雅的胭脂。 她渐渐地觉得自己漂浮起来,披肩斜斜地滑落到臂弯。她仰首,长发散乱在椅背。他的双眸如水,无声无息地倾袭过来。她倦倦地依靠在椅的怀抱之中,任由自己被他眼中渐涌的温柔包围。他渐渐地靠近她…… 当初,他远离她,她将自己当作一叶浮萍,任由让别人将自己带到了天涯海角。如今,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带我回去。”她无助得仿佛晚风中的一株昙花。 他带她出了门。 又穿过竹林。 她坐上他的坐骑,双臂环绕着他年轻而有力的腰,风在耳畔倏然掠过。那些春天的夜晚,她亦是如此坐在他的身后,侧着脸靠在他的背后,听他均匀的呼吸。他偶然腾出一只手,轻轻地抚摸她环绕着的双手。她仰首望天…… 星辰闪烁,夜色如水。 夜色如水,无声无息地蔓延。夜色漫过流年如斯,夜色漫过流年如逝。夜色淹过眉梢唇畔。沉没,没有了呼吸的空间。她紧紧地抓住他的双臂,努力向上仰首…… 绽放,在无边的夜色之中。 晶莹,是散落一地的珍珠。 她拾起满地的珍珠,有一颗,已遍寻不见。 一切必然逝去,追忆或者枉然或者……淡然地面对。 她微笑,向当年的闺中密友伸出一只手。 “我欠了你,”女友低声喃喃。“但是我也没能留他太久。” 她们双手相握。 “算了,”她诧异,自己竟然说得那么轻松。“都过去了。” 女友抬头向她身后微笑:“见见我的孩子吧。” “妈。” 一个男声入耳。 她回头…… 他迎面走来。 他迎面走来! 竹影摇曳,人影如魅。 他说:“你的双眸中满是清澈无暇的动人。” 他说:“你的双眸里有点历经沧桑的动人。” 他向她展开右手,手心里,握着一颗珍珠。 六道世间,轮回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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